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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辋川诗的诗情画意乐趣与禅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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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何淑貞

玄奘大學教授

壹、前言

詩佛王維與詩仙李白、詩聖杜甫齊名,共同代表盛唐詩歌的恢宏氣度與輝煌成就。在精英薈萃、群賢雲集的盛唐詩壇裡,聲譽卓著,代宗李豫說他:「位列先朝,名高希代,抗行周雅,長挹楚辭。調六氣於終篇,正五音為逸韻。泉飛藻思,雲散襟情。詩家者流,時論歸美。」譽為「一代文宗」(《王摩詰全集箋注》卷首〈弁言‧代宗皇帝批答手敕〉)。現存詩歌四百多首,題材廣泛,其中數量較多,最能反映他的藝術成就的,是以幽居生活和自然景物為描寫對象的山水田園詩。融書畫、音樂及禪理入詩,把山水田園詩的創作推向頂峰。

王維集中以輞川詩最能代表其山水田園詩的主導風格,不但展現出他的藝術個性,也是承陶、謝之後,標誌了中國山水田園詩的成熟。本文以輞川詩為中心,探究他如何使情景相偕、理意俱融,創造出風清骨峻的山水田園詩。

貳、詞客畫師樂丞居士

王維(701─761)字摩詰,蒲州(今山西省永濟縣西)人,是盛唐著名的詩人。早慧,博學多藝,工詩善畫,解音樂,唐人殷璠說他的詩:「詞秀調雅,意新理愜,在泉成珠,著壁成繪。」(《河岳英靈集》卷上)宋蘇軾也說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東坡題跋》卷五〈書摩詰藍田煙雨圖〉)這都是公認為最洽當的評論。

王維十五歲(716)離鄉赴兩都謀求進取,以才學博得諸王、駙馬、貴勢、豪右的青睞。二十一歲(721)擢進士第,解褐為大樂丞。同年秋天,因太樂署中伶人舞黃獅子事受牽累,貶為濟州司倉參軍。二十六歲(726)自濟州離任到淇上為官,不久,棄官隱居淇上。二十九歲(729)閒居長安,從荐福寺道光禪師學佛。三十一歲(731)妻亡,終其一生不曾再娶。孤居一室,屏絕塵累。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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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734)赴洛陽獻詩給張九齡1請求薦引,次年擢為右拾遺。赴任之前是隱居嵩山的布衣。

兩年後,張九齡受李林甫排擠,謫為荊州長史。王維對此深感沮喪,作〈寄荊州張丞相〉詩,抒發黯然思退的情緒2。同年秋奉命出使涼州,赴河西節度使幕為監察御史兼節度判官。三十八歲(738)自河西返長安,官監察御史。四十歲(740)遷殿中侍御史,冬,知南選3,自長安經襄陽、郢州、夏口,至嶺南。次年北歸,辭官隱於終南山。

不久,王維又出為左補闕(四十二歲742),他這次復出任職,可能因為家貧,有老母需要奉養,從此至安史之亂爆發,除一度因丁母憂離職外,一直在長安任官。職位也按照唐代官員遷除常規,從七品上的左補闕,逐漸升到五品上的給事中。這個時期的王維,身在朝廷,心存山野,在藍田輞川購置了別業,經常游息其中,過著亦官亦隱的生活。

安史亂起,東京失守、長安陷落之前,玄宗倉皇出幸,未讓群臣扈從,王維是在長安淪陷之際和大批朝官一起陷賊,《舊唐書‧本傳》說「祿山素憐之,遣人迎至洛陽,拘於菩提寺,迫以偽署。」(卷一九○)好像迫受偽職是出於安祿山的鍾愛,頗有變節投敵之嫌。其實王維被捕後並沒有特殊待遇,是和一般被捕朝士一樣,以兵衛送洛陽,雖迫唐朝臣以偽署,只為顯示其偽朝不偽,根本用意在於跟肅宗的行在比試聲勢,並未要他們各司己職。一般把他這段經歷看成王維的污點應再加以斟酌。

安史亂平,陷賊官三等論罪,王維以凝碧詩4對這歷史事件加以評判,此正義之聲明確表達出自己對唐王朝忠貞的立場與信念,深受肅宗嘉許,例外的從輕發落,官復原職。

安史之亂後,王維只活了五年多,謝世前的生活情形,《舊唐書‧本傳》說:「(維)在京師,日飯十數名僧,以玄談為樂。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退朝以後,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年老多病,思想消沉,〈山 1

張九齡於開元二十一年(733)十二月起復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次年五月二十七日 加中書令。(見明成化九年韶州刊本《唐丞相曲江張先生文集》附錄誥命〈加金紫光祿大夫中書令制〉)。維所獻詩題為〈上張令公〉,當作於張九齡加中書令之後。維本有退隱山林之意,因張九齡執政,遂起出仕之意。 2

「所思竟何在,悵望深荊門。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方將與農圃,藝植老邱園。目盡南飛鳥,何由寄一言。」(《王摩詰全集箋注》卷七頁九五) 3

《通典》卷一五說:「其黔中、嶺南、閩中郡縣之官,不由吏部,由京官五品以上一人充使,就補御史一人監之,四歲一往,謂之南選。」 4

〈菩提寺禁裴迪來相看說逆賊等凝碧池上作音樂供奉人等舉聲便一時淚下私成口號誦示裴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落葉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絃。」《王摩詰全集箋注》卷十四頁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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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示弟等〉:「山林吾喪我,冠帶汝成人。莫學嵇康懶,且安原憲貧。山陰多北戶,泉水在東鄰,緣合妄相有,性空無所親。安知廣成子,不是老夫身。」(〈全集箋注〉卷十一),〈偶然作〉之六:「老來懶賦詩,唯有老相隨。宿世謬辭客,前身應畫師。不能捨餘習,偶被世人知。名字本皆是,此心還不知。」(以下引用王維詩歌僅注卷數篇名),這是他晚年對自己一生所作的檢討:本來就是詞客、畫師轉世,根本就不是做官為宦的料,「少年識事淺,強學干名利。」(卷二〈贈從弟司庫員外絿〉),實在心中難安。在〈責躬薦弟表〉中,說自己願意「出家修道」、「苦行齋心」(卷十七),推薦弟弟王縉替朝廷效力;雖說「晚年唯好靜,萬事不關心。」(卷七〈酬張少府〉)、「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卷十三〈口號又示裴迪〉),他還是慈悲為懷的獻出司職田,希望救助凍餒的貧民(卷十八〈請回前任司職田粟施貧人粥狀〉)。事實上並非萬事不關心;至於「好靜」是他的天性使然,「靜」不但是一個人意識深化的條件,也是安慰靈魂、平衡心理的良藥,只有在靜謐中,才有可能療傷養痛。王維的好靜,他還要靜觀這世界。他說:「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科頭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卷十四〈與盧員外象過崔處士興宗林亭〉)「綠樹重陰」、「青苔日厚」、「長松下」的生存環境,是與「丹墀陛下」、「紫陌紅塵」相對的世外,人生態度是「科頭箕踞」的藐視名教、不隨世俗,從生存環境到人生態度,都處於世界的靜處,用另一種眼光更清醒觀察世上人,就更周延、更深刻了。他要在靜處認識人生,正確的發現人生的價值以及自我的價值,並非如一般人說的消極。

王維生長在唐代「河清海宴,物殷俗阜」的開、天盛世,在這段輝煌的歷史中,他並不像一般智識份子明確的表示濟世之志5,同時期的詩人在青少年時代忙著壯遊以增長見識、了解社會、鍛鍊才能,為建功立業作準備的時候,他已嚮往隱逸類神仙的生活,十八歲寫〈哭祖六自虛〉詩:「憶昔同攜手,風期不暫捐。南山俱隱逸,東洛類神仙」(卷十二);十九歲就寫了〈桃源行〉一詩,滿懷深情的謳歌一個超脫人間紛擾煩惱、永恆平靜的樂土,那是一個「峽裡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雲山」、全然不問人間社會的任何變遷的塵外世界。雖然它也寫過〈燕支行〉、〈少年行〉之類的作品,但只是以一個旁觀者讚賞少年遊俠報國從軍的壯懷,勇猛殺敵的氣概,並無絲毫企慕、追隨的意圖。一般用來證明他熱衷政治的

,是初拜右拾遺時寫給張九齡的,〈獻始興公〉詩6,寫於開元二十三年(735)

那是接受任命時的事先聲明!他被大君子張公提拔步入政壇,條件是不能讓他「崎嶇見王侯」,說明自己「守仁」有餘,「任智」不足,根本不是從政建業的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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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杜甫不必說了,詩仙李白也說過:「茍無濟代心,獨善亦何益」;高適曾慷慨放歌:「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岑參一再獻書闕下,積極求仕,反覆表示:「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甚至隱居鹿門的孟浩然也說:「無與二三子,平生結交深。具懷鴻鵠志,共有鶺鴒心」。建立不朽的功業幾乎是初、盛唐智識份子普遍的願望。 6

始興公指張九齡。其詩云:「寧棲野樹林,能飲澗水流。不用食粱肉,崎嶇見王侯。鄙哉匹夫節,布褐將白頭。任智誠則短,守仁固其優。側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賤子跪自陳,可為帳下不?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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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對濟身「食粱肉」階層是沒多大興趣的,隨時都準備「棲野樹林」、「飲澗水流」的。在暗示了這些條件、聲明自己所短之後,才以商量的口氣問張九齡,自己是否夠資格在其「帳下」做事?詩中並未流露任何濟世宏圖,好像山林、澗流對他的吸引力,遠超過王侯將相。他一生中,就有四次隱居的紀錄。作官為宦只是為生計所迫,「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小妹日已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宿。」(〈偶然作〉之三),「古人非傲吏,自闕經世務。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漆園〉),這個古人是曾為漆園吏的莊周,也是王維自己。不作官並非傲世,而是缺乏經世的才能和興趣,偶然有一小官寄託生計,就非常知足愉悅了。「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積雨輞川作〉),詩人對井然有序、無憂無慮的農家生活興趣濃厚,興起了無限欣羨之情,參木槿了悟人生的短暫,採露葵以供清齋素食不是更寫意嗎?何必混入紛紛擾擾、爾虞我詐的名利場呢!

盛唐時代隱逸之風特盛,是條終南捷徑,與科舉考試、邊塞從軍、求仙學道、漫遊干謁等都是通向仕宦的正途,是積極入世的正常手段。如孟浩然以隱逸兼漫遊,杜甫以漫游兼干謁,岑參以科舉兼出塞從軍,李白則是隱逸、求仙、漫游、干謁輪番運用,成為文學史上的佳話。在盛唐歸隱與樂觀進取、鷹揚奮發的時代精神是相一致的,王維青少年時代隱逸思想的萌發,應是植根在這樣的時代風氣,只不過他另有「息陰無惡木,飲水必清泉」(卷五〈濟上四賢詠之三‧鄭霍二山人〉)的理想人生追求,高潔而隱,遠勝惡濁而仕是他一貫的價值堅持。

王維從小接受完整的儒家教育倫理薰陶和詩書訓練,這是他謀生干政的憑藉;浸潤他的精神世界的是道家思想與佛教的薰陶。王維本性虛靜、平和、淡泊、自足,跟道家莊學本體之間,有一種內在的默契。莊子的人生觀是以安命為基,順應自然,與萬物同春,達到逍遙的目的。〈漆園〉一詩就直接表達了對莊子的景仰(見前引),他對佛教的熱愛,一方面是生長在盛唐寬容的思想氣氛和包容並蓄的學術精神中,儒、道、釋三教並存趨向融合的社會思潮,人們有選擇信仰的自由,另一方面是受他母親的影響。他母親年輕守寡,一心向佛,師事大照禪師7,王維兄弟都篤志奉佛。少年時期受大照禪師的言傳身教的影響,其後隨著與僧侶交往的增多,對佛典的理解加深,而篤信益誠,甚至以摩詰為自己的表字,與他的名「維」合起來正好是《維摩詰經》說經的主角「維摩詰」8,充分說明他對維摩詰居士的崇拜和對《維摩詰經》的熟悉與愛好。該經強調成為菩薩不是出家人的專利,宣揚「不捨世間而出世間」、「不捨世法而求道法」的居士思想,影響了王維的人生態度和藝術趣味,為中年以後亦官亦隱閒適的生活提供了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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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照禪師是北宗禪初祖神秀的弟子,法名普寂,俗性馮,河東蒲州人。 8

維摩詰是一位有家財妻子,深通大乘佛法,在家修行的居士。在早期大乘般若空宗的經典中,說經的主角多為本人或大菩薩,只有《維摩詰經》是由在家修行的維摩詰居士說經,他主張不住生死、不住涅盤的菩薩行,認為一切佛法,從方便生,無論在家出家,無論從事任何職業,都可以成就菩薩行,自利利他,上求菩提,下化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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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讓他進入「身心相離,理事俱如」的境界。他交往的僧侶除普寂外,還有道光的弟子明空;南宗禪的神會、瑗公;北宗禪的璇上人、靜覺禪師等,他是用大乘的教義、語言和思維方式進行藝術思維和創作,影響到後代文人的人生態度和審美趣味。

在唐代隱逸風氣的影響,儒、釋、道三家思想的教養薰陶,王維一生曾四度隱居,其中以隱居輞川的時間最長。由於唐代朝中官員十日一休沐的制度,亦官亦隱往返於京城輞川之間,不耕不織而生活無虞,可以留連光景,陶醉於山水林泉之中,成就其詩畫藝術高峰,《輞川集》就是他信仰與藝術互動的結晶。

参、山水形勝的輞川別業

輞川位於藍田縣南約五公里的嶢山之間,是秦嶺北麓的一條川道。源出秦嶺北麓的輞河流經川道,從谷口兩峰之間瀉出流入灞河。輞河和四面山澗的小溪,會流如車輞環輳,故名輞川。這裡秀峰林立,山勢秀媚,水系發達,綠水潺潺,氣候溫潤涼爽,風景清幽秀美。

《輞川志》稱:「輞川形勝之妙,天造地設,前古籍無載,無所於考。至唐宋之問僑寓於斯,輞川之名始聞;繼而王維作別業於斯,輞川之名始勝。」初唐詩人修文館學士宋之問在此地建有山莊,王維在長安為左補闕時,購得山莊,精心加以修復營造,奉母安享餘年 9。他把輞川的自然景觀,如峰、巒、崗、垞、灘、湖、瀑、溪以及花卉林木、珍禽異獸,按照自己的審美情趣,園林藝術要求,巧妙的與人工的竹洲花塢、亭臺苑榭、館閣柴樓作有機的結合,在綿延二十里的川道山坡上,營造了二十個景點,錯落分布在輞川及附近的山坡上,建築成綜合園林,使其輞川別業聞名於世。

《舊唐書‧本傳》說他「在輞口,輞水周於舍下,別漲竹洲花塢,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傲終日。」王維自己說:「余別業在輞川山谷。」(《輞川集‧序》),輞水沿北山麓進入谷口,兩岸奇峰突兀,怪石嶙峋,五里之外,地勢漸趨開闊,一道平川自西北延伸到東南。輞川別業北端就在距山口五里,南端深入終南山二十五里處,即終南山藍田段西部北側的群山中。《輞川集》是王維親手編訂與道友裴迪歌詠其別業二十個風景點的山水小詩,列舉錯落分布在輞川及附近山坡上的二十處遊止,大致可見這座莊園的輪廓界限。樊維岳根據藍田縣文管所保存的〈輞川真跡〉10 跋拓石刻,考以輞川天然地貌及當地群眾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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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施莊為寺表〉:「臣亡母故博寧縣君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餘歲,褐衣蔬食,持戒安禪。樂居山林,志求寂靜。臣遂于藍田縣營山居一所,草堂精舍,竹林果園,並是亡親宴坐之餘,經行之所。」(《全集箋注》卷十七) 10

〈輞川真跡〉是五代北宋之交著名畫家郭忠恕親臨王維〈輞川圖〉而成。鐫刻者是明代的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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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參考《輞川集》詩句所提供線索,寫了〈王維輞川別墅今昔〉11一文,對王維、裴迪同遊二十處故地作了全面勘察,大概推斷其分布位置。 《輞川集》所詠第一個景點是〈孟城坳〉:

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其地是南朝宋武帝北伐時所建的「思鄉城」的舊址,今名官上村。沿輞水進入谷口,經過斗折而行的湍流淙淙,岩石奇詭的七里砭,便是輞水最寬闊的川道,視野豁然開闊,隔欹湖12相望有北垞、南垞兩個土丘,裴迪〈北垞〉詩說:「南山北垞下,結宇臨欹湖。」(卷十三),裴迪在北垞邊臨湖結宇,他應該居住在這一帶。當年欹湖水域廣闊,南、北兩垞距離較遠,乘船由南垞拐灣才能眺望北垞,王維〈南垞〉詩說:「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同前注)。南垞附近的石渠叫做灤家瀨,這裡湍流激石,由於欹湖湖底由西南向東北傾斜,所以湖的西北露出數堆清淺的白石,稱為白石灘,附近溪南有金屑泉。北垞東南、欹湖之東即孟城坳,王維創作《輞川集》時的宅第所在,應是王、裴二人遊賞經行的起點,最先吟出,為輞川組詩定調。

輞川北區巒峰起伏,大山相連處就是華子崗,是這一區為諸景的制高點。林木蔥蘢,山嶺秀麗蒼翠,攀登其上可以俯瞰周圍山澗流水輻輳注入欹 湖,可以看到欹湖中月兒的倒影,遠處明滅的林火;聽到深巷的犬吠,近處的舂米聲和遠處的疏鐘聲。王維〈山中與裴秀才迪書〉說:「夜登華子崗,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深巷寒犬,吠聲如豹。村墟夜舂,復與疏鐘相間。」(卷十八)優美的景色不忍獨享,立即修書邀約同道開春共遊。

華子崗之南啞呼山,山頂突出一斷崖,稱為老虎崖,就是鹿柴所在。這一帶都是空山,深林、青苔,《輞川圖》上在崖畔就畫有欄柵,應是原來養鹿處。這條由北而南多次傾斜的小路,是山中的主道,王維稱為庂徑,為從北垞經宮槐陌、茱萸沜過孟城坳至文杏館必經之路。茱萸沜是小苜蓿溝口扇面形台地,山澗流水出溝入川長期沖積而成。王維在這台地上遍植象徵吉祥的茱萸,成為輞川別業二十景點之一。茱萸沜對面、輞峪河西面台地澗戶邊是辛夷塢。

別業最後一個遊止處為文杏館,在《輞川集》是第三詠。文杏館建在距離孟城坳十四里的飛雲山北麓,館西為清源寺,寺西有椒園,東北有漆園;寺之後、 嗽六,圖共七塊,均為橫幅單線陰刻。郭忠恕在五代時已成名,以臨摹王維〈輞川圖〉著稱,北宋時為圖畫院待詔,是王維所創南宗畫派重要傳人之一,應親見王維真跡。專家認為根據〈輞川真跡〉的用筆和畫法判斷,很大成分保存了王維真跡。郭忠恕親筆所題「輞川真跡」四個八分隸書大字及其印章,均為真品。 11

收於中國工人出版社《王維研究》第一集p315─326 12

欹湖是由東南流向西北的輞水,流到七里砭,因砭谷狹窄,流水受阻,積水成湖,湖底西南高而東北低,故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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館之北嶺上是斤竹嶺,斤竹嶺後有木蘭柴。

孟城坳之西欹湖岸邊,有一座雙身三重簷的水中亭台,即臨湖亭。附近還有柳浪,應在孟城坳附近欹湖邊13。孟城坳之南,文杏館之北支家灣一帶,地勢開闊,山中遍植翠竹,為竹里館所在,王維常獨坐竹林中,彈琴長嘯。

綜觀輞川別業二十個景點,是圍繞著北垞、孟城坳、文杏館周圍營造,有的在川中,有的在山上,有的在湖邊,錯落分布在輞川和附近的山坡上。別業在山水絕勝的自然環境中,王維精心營建豐富多采的景觀,優遊其間,以山水琴書自娛。

輞川別業是典型的山水園林,極盡山水花木建築之美。據《輞川集》的提供:有關山石主要是嶺、崗、垞等,華子崗是這個園林中最高的山體,最適合登高遠望,王維夜登華子崗,立即興起邀友同遊之念,對華子崗,他說:

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崗,惆悵情何極。(〈華子崗〉)

上下山崗,縱目所及,面對自然景物的高遠,引發多少特定感受,生命隨著空間的展開而流行,精神的高度隨著空間的伸張亢進而提昇,情意幅度隨著空間的張勢而伸展開闊而更自由;登高這個悠久的文化心理傳統的多層結構,早已深入中國士大夫的生命底層。裴迪是從雲光環繞、翠色迷人的角度說它的美:「雲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 另一個石山是斤竹嶺,山路隱蔽,綠林深密,青翠分披,王維說:

檀欒映空曲,青翠漾漣漪。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斤竹嶺〉)

展現斤竹林勃發旺盛的生機、幽深莫測的景象。南垞、北垞都是較平緩的土丘,王維讓南北兩垞互相映照:

輕舟南垞去,北垞淼難即。隔浦望人家,遙遙不相識。(〈南垞〉) 北垞湖水北,雜樹映朱欄。逶迤南川水,明滅青林端。(〈北垞〉)

渺漫的二垞和浩淼的欹湖間隔穿錯,視野寬廣開闊。一對南北對峙的小土丘,把輞川水域烘托得明媚秀麗。

別業中的水泉,包括灘、湖、溪、瀨、沜、泉等。欹湖西北有數堆白石露出水面,題為白石灘,王維說: 13

王維〈柳浪〉:「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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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白石灘〉)

湖水清淺如鏡,綠蒲如茵,白石如玉,在山色月光輝映下,清麗的浣紗少女,讓人不期而想起越溪浣紗的西施。裴迪還說臨水的跂石可提供弄波之樂,何況「日下川上寒,浮雲淡無色。」(裴迪〈同詠〉)落照浮雲平添幾許清幽。

水域廣闊的欹湖,水天一色,浩瀚的湖面,艤舟航行其上,引來習習清風,迎風長嘯,此樂何極!裴迪說:「空闊湖水廣,青熒天色同。艤舟一長嘯,四面來清風。」(〈欹湖〉)泛舟湖上的寫意可以想見。欹湖之美,王維是從送別帶出:

吹簫凌極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湖〉)

青山、白雲與湖光相輝映,欹湖之美,不言而喻。

輞川的溪流緩緩的流淌,散發出迷人的魅力,山間溪流時而「紆且直」(裴迪〈斤竹嶺〉)、時而「漾漣漪」(王維同前詠),還有砂石間的激流,是一種湍急的水體,王維說:

颯颯秋雨中,淺淺石溜瀉。跳波自相濺,白鷺驚復下。(〈欒家瀨〉)

是個活潑跳動的景觀,有音響:「瀨聲喧」(裴迪同前詠);有動態:秋雨、跳波、白鷺、鳧鷗,為輞川增添了勃勃生機。

沖積扇台地的水涯叫沜,由於三面臨水,陰翳潮濕,王維在其上遍栽茱萸,所以叫做茱萸沜,王維說:

結實紅且綠,復如花更開。山中倘留客,置此茱萸杯。(〈茱萸沜〉)

這種獨特的地質地形,本已別具個性美,王維又種上茱萸,遍地飄香。茱萸一名越椒,在三月開紅紫細花,香味濃郁,七、八月結實,似椒子,由黃、紅而轉紫。其形、葉、花、果、色、香皆可觀賞,裴迪說:「飄香亂椒桂,有葉間檀欒。」(同前詠)茱萸是王維鍾愛的花卉,讓我們很容易聯想起他十九歲寫的那首〈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14據風俗重陽節登高配茱萸囊可以避災,他在這片水邊高地栽種茱萸,不但賞心悅目,而且具有文化意蘊的獨特景觀。

還有聯繫著神話的金屑泉,據說飲了金屑泉水可以延年益壽,羽化登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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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全集箋注》卷十四頁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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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說:

日飲金屑泉,少當千餘歲。翠鳳翔文螭,羽節朝玉帝。(〈金屑泉〉)

他誇張的把泉水說得像神泉甘露一般,突出了泉水甘美的特質。裴迪說:「瀠洄淡不流,金碧如可拾。」(同前詠)寫出泉水的平靜、清澈、晶瑩。

點綴在山石泉水之間的各種花木,實用兼觀賞,起綠化被蔭作用的有松、柏:「柳條拂地不須折,松樹梢雲從更長。藤花欲暗藏猱子,柏葉初齊養麝香。」(卷十四〈戲題輞川別業〉)這些高大喬木不但把輞川山莊妝點得綠意盎然、蔥鬱深秀,還窩藏著猱、麝之類的走獸,增添不少情趣。高大的喬木附生藤、蘿之類的植物,「惆悵出松蘿」(〈別輞川別業〉),增添古意。成蔭的林木還有槐樹,宮槐陌是二十景點之一,王維說:

庂徑蔭宮槐,幽陰多綠苔。應門但迎掃,畏有山僧來。(〈宮槐陌〉)

槐樹是種在庂徑的行道樹,使這條由北而南的主要道路成為綠色隧道,槐樹到秋天就會落葉,裴迪說:「秋來山雨多,落葉無人掃。」(〈同前詠〉),由於山僧要來,王維虔誠的掃徑以待。

竹子是輞川山莊主要植物,除了有名的竹里館,另有一處斤竹嶺,斤竹又名金竹,是竹類的優良品種,原產於雁蕩山,葉如斧,葉周圍金黃色,故稱金竹。〈斤竹嶺〉已見前引,竹里館王維是這樣說的: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月夜竹林展現出的是一個清幽、靜謐的境界,裴迪也說:「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同前詠)竹子具有淨化、掩映、隔音的功能,無論色彩、音響、姿態都能引起人們的審美感受。竹子兼有梅之沖寒犯雪與蘭之翠色長存,更以它的高、直、蕭疏的個性,早已贏得士君子們歷久不衰的共同愛好,一叢庭竹,已讓人真切感受到氤氳其中的君子氣息,輞川這個文人園林,有竹,讓俯仰其間的人,充分沐浴在那超拔的氣氛中。

湖邊植柳,隨風起舞,清影入池,疏影逐波,婀娜的美姿,如詩如畫。輞川山莊有柳浪:

分行接綺樹,倒影入清漪。不學御溝上,春風傷別離。(王維〈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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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兩岸當代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輞川山莊是「桑柳拂地不須折」,結蔭得地,柔條萬枝,留待入詩入畫,不必像青青夾御河的楊柳,年年傷別。

有水,就少不了荷、菱、菰、蒲之類水生植物美化水面。王維在臨湖亭上看到「四面荷花開」而賞心悅目;荷花出泥不染的淨質芳姿高潔可賞,還有亭亭翠蓋,花葉相映,丰姿綽約;顏色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楊萬里〈曉初淨慈寺送林子方〉),倚檻風搖,香飄十里,湖光花氣,香霧滿襟;待得結實成蓮,以及水中藕莖盡入佳餚。想當年王、裴二友臨湖清賞,身心的自在舒暢。

別業有菰浦,「結宇臨欹湖」的裴迪,經常「扁舟出菰蒲」(〈北垞〉),菰生淺水中,春生新芽如筍,俗稱茭白筍,秋天結實如米,即菰米。是食用性多年生草本植物。山莊中還栽植菱,王維由谷口歸輞川說:「菱蔓弱難定」。菱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葉片浮游水面,果實有角,可食,稱菱角,又名水栗。是經濟作物。蒲,那種在池沼中多年生草本的香蒲,白石灘就有,「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水清石白,清楚的看到水中的綠蒲,肥美得可以採摘了。

木蘭柴是栽種木蘭的花圃,木蘭為落葉喬木,花形碩大,內白外紫,微香,果實似玉蘭,是一種花、果皆可觀賞的植物。王維〈木蘭柴〉詩並未直接描述花果之美,他說:

秋山斂餘照,飛鳥逐前侶。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

裴迪也只說「鳥聲亂溪水」,這個景點種植木蘭,這種喬木,除觀賞外,更重要的是成蔭留鳥住,方便觀鳥賞鳥,黃昏夕照中,夕嵐、飛鳥;鳥聲、溪水聲,展示出大自然的和諧與蓬勃生機,詩人思與景偕,物我交融。

整個素淨自然的山莊裡,也安排了一些鮮豔的紅色來點綴,有種植辛夷花的花圃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 綠堤春草合,王孫自留翫。況有辛夷花,色與芙蓉亂。(裴迪)

辛夷外貌紫苞紅焰,亦有白色的,詩人筆下的辛夷花是「發紅萼」、美若芙蓉的,但仍清幽絕俗,自開自落反映出詩人超然出塵的心境。

還有萬綠叢中那樹亮麗的桃花,王維說:「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算是整個山莊最明豔的色彩了。還有種植經濟作物的椒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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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桂尊迎帝子,杜若贈佳人。椒漿奠瑤席,欲下雲中君。(〈椒園〉)

椒樹似茱萸有刺,針葉堅而滑澤,蜀人作茶、吳人作茗,皆加其葉,增添香氣。由植物的芬芳,聯想到帝子,佳人,還想像以椒漿恭迎雲中君來格,讓一個作物園圃平添多少文化意涵和神秘美感。

有花木自然就有昆蟲禽鳥走獸等,前面提過的麝、猱外,還有鹿屬的麏、麚:「但有麏麚跡」(裴迪〈鹿柴〉),富於詩意的白鷺:「白鷺驚復下」(王維〈灤家瀨〉),還有暮蟬:「臨風聽暮蟬」(王維〈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數量不多,卻把整個園林點綴得有聲有色,有動有靜。

從《輞川集》只看到一亭兩館,看不到一般園林所具有廳、堂、樓、臺、榭、廊等建築。輞川別業是以自然的山形水貌為主導而建構,主要景點多沿山溝溪澗佈置,充分利用輞川山水的自然條件,集中體現大自然之美,整體呈現恬淡寧靜的風格。

王維筆下的世界是萬物和人都沒有拘束,自由自在的生活在一起,平靜、和諧、友愛;山水、草木、禽鳥之間,人物與自然、人們彼此之間,無論農夫、野老、山僧、漁父、鄰叟、牧童,以及詩人自己,都融洽和諧的交往,「青苔石上淨,細草松下軟。窗外鳥聲閒,階前虎心善。」(〈戲贈張五弟諲〉之一)「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雲霞成伴侶,虛白侍衣巾。」(之三)「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田夫荷鋤立,相見語依依。」(〈渭川田家〉,人對物有一份體貼的心意:「弄蒿莫濺水,畏溼紅蓮衣。」(〈蓮花塢〉),物對人也是深情一片:「輕舸迎上客,悠悠湖上來。當軒對樽酒,四面芙蓉開。」(〈臨湖亭〉),芙蓉花適時而開,為遊湖的上客助興。在他的理想王國裡,連鳥與獸都能相親相愛,猛虎也有善心,禽獸都被理想化的失去了自然的野性,那是來自詩人主觀情緒創構的藝術意象。那裡成為沒有鬥爭、衝突,傾軋、動盪,只有和平、自由、和諧、友愛的樂土。

肆、王維輞川詩的審美情致

輞川山莊是王維晚年的活動中心,那是他安寧和平的「桃花源」,以其生花妙筆,為輞川留下不朽的圖與詩。詩歌方面,除了〈輞川別業〉、〈輞川閒居〉、〈積雨輞川莊作〉、〈別輞川別業〉、〈歸輞川作〉、〈戲題輞川別業〉、〈山居秋暝〉、〈山中〉等動人詩篇外,最為人所樂道的是他以五言絕句的形式,即地命題,就景賦詩,分詠輞川二十景,組成二十首絕句詩,加上裴迪的同題和作,結成《輞川集》,集中表現了他對輞川山莊喜愛之情。《輞川集‧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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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兩岸當代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余別業在輞川山谷,其遊止有孟城坳、華子崗、文杏館、斤竹嶺、鹿柴、木蘭柴、茱萸沜、宮槐陌’臨湖亭、南垞、欹湖、柳浪、灤家瀨、金屑泉、白石灘、北垞、竹里館、辛夷塢、漆園、椒園等,與裴迪閒暇,各賦絕句云爾。(卷十三)

裴迪現存詩二十八首,除〈輞川集〉二十首外,其餘八首都是與王維同詠、贈答之作。15他與王維志趣相投,情誼真摯,在〈贈裴迪〉詩中,王維盡致直抒與裴迪的深情厚誼:「不相見,不相見來久。日日泉水頭,長憶同攜手。攜手本同心,復嘆忽分衿。相憶今如此,相思深不深!」(卷一)他們是同心道友,同詠合編詩集是最自然不過的了。由於思想感情相合,生活情趣相投,詩風亦相近;然而畢竟生活經歷、思想境界、藝術修養不同,同一景物,所捕捉的情景不會一致,藝術構思與表現手法也不一樣。本文僅討論王維的輞川詩。

王維能詩、善畫、解音律、工書法,多方面的修養使他面對自然聲息的洞察細微與藝術敏感度,有一份非凡的感受力和鑑賞力。以他獨特的審美眼光聚斂自然景物入詩,作多層次、多角度的表現,創造出思與境偕、物我一體的意境美,將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真諦表現出來,「詩中有我」成為他的山水詩一大特點,詩中蘊含的精神情感、意緒心境,會一一從作品顯現。

(一)盈盈詩情

王維輞川詩的總體詩情是蕭散恬淡。恬淡是對社會世俗意義的否定,他一再以「澗戶寂無人」、「空山不見人」、「獨坐幽篁裡」等提示對俗世的排拒,而以恬淡悠閒的心境俯仰宇宙,探幽觀微。隨著充滿智慧的感覺和想像,同宇宙永恆交融,肯定原我生命的審美價值,是靈光朗照的澄明。於是他筆下的景物,不帶絲毫塵俗,清麗透明。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竹里館〉)

詩人在意興清幽、心靈澄淨的狀態下,與本就清幽澄淨的竹林、明月悠然相會,彈琴長嘯的人顯得安閒自得,塵慮皆空,給人清幽絕俗的感受。在我與物會、情與景合之際,人與社會俗境的關聯,徹底消失。他就是通過性靈詩化了自然山水,為自己建造理想的棲居之地。

裴迪詩傳世不多,《全唐詩》卷一百二十九所錄共二十九首,〈西塔寺陸羽茶泉〉一首為他人之作竄入。南宋洪邁《容齋續筆》云:「裴迪與王維同賦輞川諸絕,載於維集,此外更無存者。……今考唐史〈藝文志〉,凡別集數百家,無其書;其姓名亦不見於他人文集;諸類詩文中無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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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王維在〈與魏居士書〉說:「茍身心相離,理事俱如,則何往而不適?」自覺的排除了社會信息的侵擾,使心靈免受世塵污染,以物我的內在默契與自然山水建立起超功利的審美關係,於是物我神遇,從司空見慣的景象中感受到永恆存在的本體,「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鹿柴〉)、「彩翠時分明,夕嵐無處所。」(〈木蘭柴〉),稍縱即逝的返景、夕嵐,是形上宇宙靈光瞬間閃爍,詩人沉醉於分享這瞬間靈光中,景物在靜態中展開,空靈的詩境是一種恬淡自然、永恆和諧靜謐之美。在尋常景物中發掘出的詩意最耐尋味,因為他已把最為流轉無常的事物凝結成詩。對靜美的神往根源於天性所好,靜是王維山水詩的靈魂,在他的審美感受和審美傳達中,往往把人自然化,把人的活動融入自然景物之中。他在自然山水中總是恬淡自適、寧靜安閒,心曠神怡,七情俱息,別有一種屬於盛唐風貌的清逸閒遠、瀟灑自在的神韻。他以「零度感情」沉浸在對景物原生姿態的直觀之中,不用比喻、夸張、擬人、象徵等修辭手法,只將景物原樣直接呈現,景物形動神靜的特殊表現,造就空靈的詩境而非空寂,顯得寧靜清幽而富有生機。例如:

〈辛夷塢〉一詩,在「澗戶寂無人」的寂靜中,不因人類好惡、不受外界干擾而自開自落的芙蓉花,是詩人對宇宙生命律動的體悟;〈斤竹嶺〉借助虛實結合的藝術手法,展現斤竹林勃發旺盛的生機和幽深莫測的景象,創造出一個清幽靜謐的藝術境界;〈欒家瀨〉寫白鷺的一場虛驚返襯欒家瀨的安寧靜謐,白鷺驚而復寧是出現在秋雨之中、石溜瀉旁,是由「跳波自相濺」引起的;〈鹿柴〉通過空山無人之靜,空谷傳音所強調的山空夜靜,一縷斜暉光照青苔,借助聽覺上音的擴散,以及視覺上光的輻射,「靜」由有限作無限的延展,林中深處的青苔,在返景照拂下生生不息。王維的田園山水詩是將情意融於狀物繪景之中,恬淡、空靈而富有生機的詩情詩境處處可見。

(二)蔥蘢畫意

「詩傳畫外意,貴有畫中態。」(明晁說之〈論形意〉)集多種藝術才能於一身的王維,自覺的用畫家的眼光觀察景物,並有意識的將氣韻生動的畫意移植到山水詩的創作領域上,使詩裡的山水形象,不僅富於詩意,而且有綫條、色彩、構圖之美。往往形構一個小小的畫面,鎔鑄入人生感受、生活情趣,立刻情景相融,形神兼備。

王維對詩歌的選景構圖往往匠心獨運,精心篩選,無論是寥寥數筆的速寫,或是放大的特寫,或是精工的素描,都是取景不多,以精緻勝。〈孟城坳〉只取衰柳,〈華子岡〉特選飛鳥與連山,〈茱萸泮〉僅摘結實,〈文杏館〉唯攝梁宇棟雲,〈宮槐陌〉特取宮槐與綠苔,〈柳浪〉採擷的只是綺樹和倒影。真是「嫩綠枝頭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需多。」(〈論形意〉)取景唯精,剛好如畫面上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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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讀者思接千載、視通萬里馳騁想像的空間。「塞闊山河淨,天長雲樹微」(卷八〈送崔興宗〉),留下了一大片空白,符合讓「上下空闊,四旁疏通」(饒自然《繪宗十二忌》)的構圖原則,才顯得瀟灑而有風致。「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雲。」(〈欹湖〉)一個「卷」字使畫面靈動起來,暮靄中回首一望,山自青而雲自舒卷,作者的悠然閑遠的風神韻致,生動的自畫面展現。

王維的山水詩含蓄蘊藉,表現出最美的意境,產生最大的藝術魅力,是由於妙合中國古代畫論「意餘於象」,如〈鹿柴〉這幅秋山夕照圖,寫空寂的山林,遠處山谷傳來人語聲,一抹斜暉,返照到林中深處的青苔上。首句寫空山靜寂,次句以遠處人聲的迴響,返襯空山的靜寂。這是以畫外的動顯示畫內的靜。三句寫林中夕照,以光線之動為幽深冷寂的山林抹上一筆陽光彩色,陰冷的深林頓時溫暖起來,末句寫斜陽好像有情之物,日復一日照拂幽冷陰寒的林中深處,使青苔回暖復甦,鮮活起來。這是使物色帶情的藝術構思,詩境上以動顯靜,畫面上冷中有暖,畫內畫外交互補襯,使這幅有限的詩中畫,予人以無限的聯想。

〈木蘭柴〉是幅絢麗多姿生機勃勃的秋色圖,夕陽的餘暉映照在秋山上,歸鳥相逐飛回。滿山紅葉與絢麗的晚霞輝映,利用相同的色彩渲染,明度增高的原理,天宇一片燦爛,分不清哪些是紅葉,哪裡是晚霞;整個秋山,整個天空,甚至整個宇宙,無邊無際的,籠罩在亮麗的夕嵐中。詩人以繪畫的渲染手法,在秋山夕陽的衰飒表象上創造了最絢爛、最動人的秋山夕照詩中畫。這樣繪瞬息之勢於眼前,引即逝之景入畫面,收悅目動心之效。

王維的詩中畫有氣象、有精神、有境界,他運用煙云掩映、以虛間實、虛實相生的山水畫的技法,如〈崔濮陽兄季重前山興〉(卷三):「千里橫黛色,數峰出雲間」,千里門前山是深色的實景,「雲間」對淺淡的「數峰」,起了「山實虛之以煙靄」的點睛作用。有時還讓煙雲穿插在樹叢林間:「入雲樹深淺」(卷三〈李處士山居〉),樹叢林間虛實相生,見出深淺不同的色階來。

他還喜歡寫孤煙:「渡頭於落日,墟里上孤煙。」(卷七〈輞川閒居贈裴秀才迪〉)「山下孤煙遠村,天邊獨樹高原。」(卷十四〈田園樂〉)他筆下的孤煙綫條,組合變化都合於橫斜平直相生相破的美學原理,寫出各自不同的神韻。中國傳統畫最重視綫條的表現,擅畫的王維,表現到他的有聲畫上,造成的審美效果是無庸置疑的。

在繪畫史上,王維首創不用綫條勾勒的「渲染」法,「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卷七〈山居秋暝〉)用的就是渲染法的原理。天色已暝,卻有皓月當空;群芳已謝,卻有青松如蓋。淙淙流水,瀉於山石之上,月光從間隙透進幽暗的松林,一縷縷青白光照耀下的林中清泉,有如一條潔白無瑕的素練閃閃發光,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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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一片銀輝向前跳躍。詩人用這種偏冷的色彩,烘托一個清朗明淨的境界,使淡淡的畫面上水暈墨章,飄邈生動,展現山林閒適之趣。

畫面明暗的處理,是傳統畫較為忽略的,王維卻例外的關注投影的問題。如〈終南山〉:「分野中分變,陰晴眾壑殊。」(卷七)寫出了日光投射,雲影在峰巒溝壑間浮動所形成的明暗變化。如前引〈木蘭柴〉詩,寫的是傍晚時分,夕照漸漸柔和,山嵐處處升起,是光彩最富變化的時刻。詩人寫一隻飛鳥,通過鳥的「彩翠」時暗時明,把夕陽光影變幻有效的表現出來。王維注意到景物在不同的光照下,會呈現不同的色調,於是有意識的表現出明暗的變化,在他筆下的山水形象就顯得更有層次,更為立體。

王維以畫家的素養對色彩的敏感,運用色彩入詩,可以說是出神入化。他特別喜歡青、白一類的冷色,運色淡素,塗染節制,清淡的色彩,才適合表現寧靜幽遠的意境。《輞川集》二十幅畫面,只用了青、翠、紅、綠、白五色,重複或調合使用的很少,豐縟而不華靡。有時候他用了鮮明的對比色彩,也調配得不顯濃艷,如:「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卷十五〈山中〉),輞川陽春美景,用的卻是濃筆重彩:「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然。」(卷十〈網川別業〉)、「桃紅復含宿雨,柳绿更帶春煙。」(〈田家樂〉),桃紅柳綠,宿雨如煙,用的是兩種對比色互相映襯,彩度增加的配色原理,給人艷麗如畫的審美感受。

(三)天籟樂趣

明暗是光的色彩變化,光使王維筆下的山水有了濃濃的畫意,繪畫本來就是感光的藝術。畫面由光的色彩變化形成了動態結構,又使王維的山水詩有了淡淡的樂意。光的節奏、光的韻律、光的生命運動就是樂。在他謐靜的詩境中,我們好像聽到月亮從太空灑落的腳步,於是「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卷十三〈鳥鳴澗〉)、「月幌花虛馥,風窗竹暗喧。」(卷十五〈冬夜寓直麟閣〉)「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卷七〈山居秋暝〉),無論是鳥聲、泉聲、風聲、竹聲、人聲,都是由光喚起來自生命本身的天籟。

精通音律的王維16,對詩句詩章的節奏韻律的調協,自是不同於一般,他的詩歌富有音樂性早有定評,胡震亨說:「唐人詩譜入樂者,初、盛王維為多。」(《唐詩癸籤》),《史鑑類編》更具體說:「王維之作,如上林春曉,芳林微烘,百囀流鶯,宮商迭奏,黃山紫塞,漢館秦宮,芊綿偉麗於氤氳杳渺之間,真可謂有聲畫也。」王維的山水詩多是可合樂的有聲畫是無庸置疑的。其實憑其音樂的 16

《集異記》以小說家言謂王維彈奏琵琶〈 鬱輪袍〉一曲夤緣干進的故事,雖不足採信,但亦可見這些傳聞跟他解音律有關。他擢進士第後,解褐為大樂丞,是掌管朝廷音樂舞蹈的副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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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兩岸當代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素養,對自然之聲自有一份敏感,細讀他的田園山水小詩,宛如天籟,往往跳躍著天然的樂音,其聲情聲意,讓人領略無窮曲趣。

凡寫田園山水詩,所用物象不離「花鳥纏綿,雲雷奮發,弦泉幽咽,雪月空明」(劉熙載《藝概‧詩概》)四境,王維這些詩境總是帶著天籟之音,使物象更能窮妍盡態。風下青松綠竹之態,詩人是從聲感受到的:「隔牖風驚竹」(卷七〈冬晚對皇憶胡居士家〉)、「松含風裡聲」(卷二〈林園即事濟舍弟紞〉),跳躍、流淌在山河大地清澈的泉水,他也是聽來的:「谷靜秋泉響」(卷十五〈東溪玩月〉)、「山靜泉逾響」(卷十一〈贈東嶽焦煉師〉)、「清夜聞遙泉」(卷十一〈投道一師蘭若宿〉)、「泉聲咽危石」(卷七〈過香積寺〉)等。他筆下的泉,是用聲來描繪的,不需親眼目睹,已然欣賞到泉水在山林間的魅力。

在清幽雋雅的山川中,鳥總是用清脆的歌聲與「鳴玉滿春山」(卷二〈同盧十遺韋給事東山別業二十韻〉)的流水合唱,鶯啼、燕語、鳩鳴、黃鸝嚶嚶、百舌啾啾,在青山綠水、白雲碧峰之間,合奏春聲,令人想見輞川春日之勝。所有出現在詩中的景物,盡量以聲狀態,暮有蟬聲臨風遠引,夜聞疏鐘不絕,蟲聲夕響,蟪蛄鳴聲悠悠,溪水喧石,豐富多姿的自然之聲協奏,以出塵之姿發出盛世之音。另有雞啼、犬吠、牛鳴、人語聲,交織成溫馨的田園交響樂。縱然是響千山的杜鵑,千里鳥道的猿啼,在王維筆下,也毫不悽厲,只是山水交響樂的和絃。詩人或依長松,或坐幽篁,或臨清泉,風流高雅的「吹簫凌極浦」、「彈琴復長嘯」。

(四)佛理禪悅

讀王維《輞川集》讓人不僅領略到輞川山莊優美寧靜的自然風光,體味到詩人賞愛自然、陶醉自然的優雅情趣;更可以體悟到濃厚的佛家氣息和詩人體道有得的禪悅。輞川山水小詩由於佛教理念的融入,形神兼備,「讀之使人身世兩忘。」(胡應麟《詩藪‧內篇》卷六)。〈孟城坳〉所詠是王維新家所在,在集中首發端緒,感情深沉,寓意富瞻,發人深省,為其餘作品奠定了基本格調。詩人移居新宅,想到別業主人新舊更替,不但莊園原主早已物故,連疇昔舊物也僅餘衰柳以資識別而已。世上一切緣生群品,都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衰頹泯滅,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長存永在。詩人立足現今,撫今追昔,推斷未來,託興詠懷,先從正面感悟世事無常,「雖高門甲第,畢竟空寂。」(卷十八〈與魏居士書〉)、「五蘊本空,六塵非有。」(卷二十五〈能禪師碑〉)進而拓展「無常」觀念,觸類旁通遞達「無我」的義旨,客觀冷靜且平和的對待無常無我,才能在生滅不息的環境中超脫,了卻煩惱。王維把無常無我放在過去、現在、未來「三世」這個代表無限時間流程上領略塵寰之變,正是佛教觀察世間一切事相的根本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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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無常是佛教一個基本而重要的概念17,《涅槃經》說:「是身無常,念念不住,猶如電光、瀑水、幻炎。」既然世間萬事萬物都是變動不居,事事無憑,人又何必執著追求?無論富貴榮華,功名事業,男女情愛,甚至人的本身,都不是固定不變的。佛教把「諸行無常」作為三法印之首,就是以此警示世人,應勘破無常,斷滅無明妄見,斷滅煩惱業生,從生、老、病、死諸苦中解脫出來。王維在《輞川集》諸作,各領一方天地,以〈孟城坳〉為中心,對佛理作出形象化的演繹,分別闡發佛學思想各層面的意旨,相映增趣。

〈華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是形象的表達宇宙群生的瞬息遷滅;〈鹿柴〉是描繪夕陽晚照下的優美寧靜圖景,充滿濃郁的詩情畫意,而其深層意緒是無常的,那一抹返照的斜陽,被夕陽輝映的青苔,只聞聲不見人影的人,還有那因緣際會的美景,都是短暫的,變化著的,非常住之物,當夕陽西下,晚照造就的美景就隨之消失,世間萬物不就如同這夕陽、人語、美景一樣的虛幻無常嗎?他又一次形象的展露「五蘊皆空,六塵非有」!而且,詩的前兩句是有「我」在空山中「聞」人語響,末二句卻將「我」融化在大自然中,是個「無我」的境界。〈竹里館〉的深層意蘊也是展現從「有我」淡化到「無我」的境界,詩的首二句明顯有「我」獨坐幽篁裡彈琴長嘯的,末尾營造一個澄淨空明的月夜幽林,彈琴長嘯的人是如此的安閒自得,塵念皆空,外景內情已融合無間,我與物會,情與自然的律動完全合拍,哪還分得出「我」來呢?王維對「無我」的認知非常深刻,其他作品如:「一興微塵念,橫有朝露身。如是睹陰界,何方置我人。」(卷三〈與胡居士皆病寄此詩兼示學人〉之一)以人生如朝露的觀點來觀蘊界,正是五蘊皆空,五蘊既空,天下無一實體存在,又將到哪裡去找安置「我」與「他人」的一方之地呢?這就是「無我」思想的表述。「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卷十一〈山中示弟等〉)、「我家南山下,動息自遺身。」(卷二〈戲贈張五弟諲〉),有無我之念,不作我執,讓我融入大自然中,就是無我的最佳詮釋。

了悟無常無我,便能主動拋棄一切以自我為中心的意念、情識和由此指導下的一切身心活動,斷滅無名妄見,斷滅煩惱業生,從生老病死諸苦中解脫出來,進入涅槃的境界。涅槃是靜寂的,可以了斷生死,滅諸煩惱,進入安樂境界。在這永恆安樂、和平、靜寂的境界中,一切煩惱、痛苦均不復存在,能以一顆澄澈、透明、自在無礙的心靈去透視自然和社會人生,身心情智都獲得極度的自由,這就是清靜法界,佛的境界。 17

無常無我是釋迦本人奠定的佛教教義,無常即佛經所說的「諸行無常,是生滅法。」(見《大般若涅槃經》卷十四〈聖行品〉)從佛教緣起因果的觀點看,世間諸法剎那生滅,現象界一切盡處於遷流不居的變異之中,包括人和有情眾生的森羅萬有,其生起之初就注定歸於寂滅。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壞空,任何人都不可能常駐世間,所有事物對人來說亦不能保其恆有。總之,一切世間情事都無不變長住的,這就是原始佛教確立的「無常」說。若持「無常」的觀念去體察人生本相,則又構成「無我」說。釋尊認為:人乃四大、五蘊諸元素的因緣假合,生命的存在只是上述元素剎那生滅的連續顯現,人與一切有情眾生,都沒有一個長住不變、起著主宰作用的自我,稱為「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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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兩岸當代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王維所追求的就是和平清靜的境界,「晚知清靜理,日與人群疏。」、「以悟寂為樂,此生閒有餘。」(卷三〈飯覆釜山僧〉)在他筆下,整個輞川山水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都是愉悅、安詳、寧靜的,青山、白雲、夕陽、月光、庂徑、幽篁、清灘、澗戶、逶迤的溪水、飛翔的翠鳳、戲水的白鷺、連山的秋色、自開自落的芙蓉、浣紗月下的女子、臨湖酌酒的高士,幽雅閑遠的詩人,無不傳達出和平、安樂、寧靜的情調。修禪是以一顆真心去體會客觀世界,求得與自然合一,「法身無象,應物現形。」王維也說:「山河天眼裡,世界法身中。」(卷七〈夏日過青龍寺謁操禪師〉)就是說客觀世界是法身的幻化。自然界的山水草木,都是法身所在,只要以心會境,就能體悟真如法性。既然「青青翠竹,盡是禪心;鬱鬱黃花,無非般若。」王維接受禪宗靜中觀境、對境觀心的影響,面對大自然萬象,通過寧靜的直覺觀照,了悟佛性,獲得圓滿自足自由解脫的禪悅,於是藉助平常景物,審美感興產生審美意象及情景相偕的意境,創造一個沖淡空靈的世界,叫人思慮頓清。其藝術創作,多能展現空靈自足、玲瓏活潑的境界,那是佛家空寂的表面下,展現事物內在精神本質,空而不寂。王維的山水詩具有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興象玲瓏的特色是有原因的。

王維篤誠奉佛,精通禪理,培養出空靈、閒靜的心境。心靈澄澈明淨,對自然景物觀察入微,細緻深入的感受和體驗。神思澡雪,可以包攝廣闊的時空,展示超邁清澈的意境,形意相融的使他的山水詩飽含禪趣。

禪宗強調心靈作用的同時,也強調心體無滯、來去自由。他們不僅隨處悟道,還可以隨意悟道,於是火焰中可以結冰,九月可以飛楊花,泥牛入海可以吼於水面,木馬也能逐風嘶鳴。憑感性觸境而發的開悟,與藝術創作相通,藝術家演化自然表象為心理意象、形成藝術形象的創作過程中,務必修改自然表象方能適當的表達自己的情意。王維畫花可以不按季節,往往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畫人不問時代18,他那幅有名的《袁安臥雪圖》,為了表達對袁安臥雪一事的評價,出人意表的在雪景中畫上芭蕉。在禪家任心自由,不受常識性時空觀念限制的理念指導下,不僅繪畫,他的詩歌創作也是任意在廣闊的天地中馳騁想像,以不拘形似的藝術意象創構,興會神到的寫出充滿禪趣的小詩,如:建在高嶺上的文杏館,常有雲彩在館裡冉冉繞樑,詩人居然把這文杏館,想像成雲師雨伯的居所,人間的甘霖,都是從這小館釋出的。在摹寫實景中稍作懸擬創構,就能引發人無窮遐思,增添神韻。白石灘只不過是個尋常的淺水灘,他可以遺貌取神超越時空聯想到在越溪浣紗的西施19,於是,白石灘這個日常洗衣的尋常小小景致,生動的出現了一群洗衣少女,平添了不少詩意。〈欹湖〉一詩,是懸想湖上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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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人都穆在《寓意偏》說:「王維畫伏生像,不兩膝著地用竹筒,乃箕股而坐,凭几伸卷,蓋不構形似,亦雪中芭蕉之類也。」 19

卷五有〈西施詠〉一首,說到西施這位越溪美女,在未作吳宮妃之前,經常與同伴在溪邊浣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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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淑貞〈王維輞川詩的詩情畫意樂趣與禪悅〉

的場景寫湖景之美,一抹斜陽灑在湖上,離人已在簫聲中遠去,深情回首,只見青山隱隱,白雲舒卷,好像留下一縷思念。其他如月光可以驚山鳥,空翠之色可以濕人衣等等,都是出乎情理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的反常合度,是他把禪學的理念引進詩歌創作,建構出空靈的詩歌意境。

王維充滿禪趣的詩,都不作長篇的鋪敘,用近體小詩以簡約的意象表達深邃的意境,如〈孟城坳〉,著景只有衰柳,〈欒家瀨〉只寫了溪水與白鷺,這些高度凝聚的意象,表現豐富的內涵,增加了藝術效果,南宗禪所倡導的「不立文字,教外別傳」,拋開繁瑣的經文,為眾生解脫開一方便簡約之門,想必對王維要言不繁的詩歌創作有所啟發

伍、結論

王維生於唐武后長安元年,(701)卒於安史之亂結束後五年(761),成長過程在唐代國勢的上升時期,他經歷了開、天盛世的全程。在國家富強,人民熙樂的時代風氣薰染下,其文學藝術、士子風貌所展現的盛世氣象與風韻,與其他時期自然有別。生逢承平之世的王維,以其文化素養、人品個性、禪宗的影響、隱逸的生活、詩人的敏感、畫家的眼光、音感的敏銳、瑰麗的詩筆,在奼紫嫣紅的盛唐詩壇上留下光輝的一頁。他的詩歌創作題材豐富多樣,包括了山水田園、抒情言志、邊塞、送別、遊俠、遊仙、佛理、隱逸、詠史、應制、愛情等多方面的內容;且眾體兼長,都有佳作,無不莊重典雅,渾然天成。其中以五言成就最高,獨步當時,唐人編選的詩集如殷璠《河岳英靈集》、芮挺章《國秀集》、姚合《極玄集》都選錄了他的詩而不及杜甫,可見其詩為時人景仰的一斑,也足以說明其詩作最能代表盛唐氣象與風韻。

清人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收錄王維五言絕句七十三首(外編除外),大部分為山水詩,其中又以《輞川集》最能代表王維山水詩的特質,是他首創有計劃以五言絕句描述輞川別業二十個景點,其中包括裴迪同題和作二十首,實際上是一個大型組詩,一首一景,深入發掘各景觀的內在精神,各景之間彼此呼應、互相映帶,展現整個輞川山莊的自然美。由於表現精采,首首形神兼備,意趣高遠。後世踵事者代不乏人,在唐代就有劉禹錫的〈海陽十詠〉、韓愈的〈奉和虢州劉給事使君三堂新題二十一詠〉、孟郊的〈石淙十首〉等等,唐之後模仿的就更多了,只是罕見增華者而已。

王維山水小詩沖淡空靈,無論寫景狀物,都表現得玲瓏剔透,蘊藉雋永。由於好靜的本性,以及家庭、社會思潮的影響,他篤志向佛,精通禪理,把佛教的義理與方法融會貫通,消化吸收,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化素養。其詩歌創作借鑒禪宗的認識論與方法論,演化成具體的藝術表現手段,在意象經營、形意結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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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兩岸當代藝術學術研討會論文集

明顯經歷過禪學的薰陶。《輞川集》中那些精緻優美的山水小詩,言少而意足,意境玄遠,充滿禪趣;其深層結構蘊含著濃厚的佛家無常無我的理念,讓人不難體會那個活潑玲瓏、自為自在自足的世界。在那裡芙蓉飄香,飛鳥逐侶,明月有情,夕陽多姿,恬靜優美而生趣盎然,是祥和嫻雅的盛唐氣象風韻。

王維除了詩歌創作的成就外,在中國繪畫史上也是個開宗立派的重要人物,他對自己能詩善畫一向頗為自豪,繪畫方面的造詣的確直接影響到他的詩歌創作,使他詩中的山水景物形象鮮明,這些歷歷在目的形象蘊含著雋永的詩意。他慣用畫家的眼光觀察事物,用繪畫的構圖原則,線條的運用,彩色的渲染,明暗的處理,讓虛實相生,意餘象外。以他繪畫「造理入神,迥得天意。」的本領引進詩歌創作領域,使山水詩充滿氣韻生動的畫意。

博學多藝的王維,音樂素養也是名噪一時的。天賦音感敏銳,所以他的詩歌創作音韻鏗鏘,富於節奏感,其詩作很多是入樂聲詩;而且,他以音樂家對自然音響的敏感,所以筆下的物態總帶著自然之聲,他的山水小詩,往往洋溢著曲趣,那些風聲雨聲、溪鳴泉響、鳥語蟲吟、鐘聲雷吼、松濤竹韻、雞啼犬吠、牛哞蟬嘶、琴聲人語,他總是有效的運用這些天籟之音,描寫一片清雅俊秀、恬靜安樂的山川田園。

王維以他的多才多藝,發揮詩、畫、樂兼善的優勢,調動各種藝術手段,將山水詩的創作推向成熟。清朱庭珍說王維的山水詩:「不唯寫山水之形勝,並傳山水之性情,兼得山水的精神。」(《筱園詩話》卷一),他在謝靈運、陶潛的基礎上,取二者所長,超越形似而略貌取神,深入景物的內在精神,將山水景物表現得形神兼備,展現大自然蘊藏的幽靜嫵媚之美。空靈的詩境帶給人一種恬淡自然、和諧永恆靜謐之審美享受,在盛唐詩人中,山水田園詩的創作,王維的成就最大,影響也最深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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