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的哲学意蕴 爱上了一位淑女,追求她,睡着醒着都想着她,所谓 的相思是当下切切实实的实情。时下的思念回溯过 去,因为它发端于春天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时下的思 念又将未来带到眼前,因为它不可遏制地激发了对 将来愿景的想象。经由思念,现在、过去与未来打成 一“寤寐思服”,害了相思病,想象着演奏琴瑟、钟鼓让 她快乐的情景。总起来看,在最直接的层面上,《关 雎》全诗描述了一位君子,也就是我们的诗人思慕 淑女的种种复杂情感:有渴望与期盼,有惆怅与哀 伤,也有愉悦与欢乐。 这些情感分属于三个不同的层次:“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是渴望与 片。或者,更确切地说,思念把过去和将来纳入当 前,使得过去、现在与将来相续相通并使此种相续相 通持存。思念持存过去,可称为“留”;思念持存将 来,可称为“豫”。就其持存而言,过去、将来与现在 期盼;“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这 里有惆怅与哀伤;“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 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笔之。窈窕淑女,钟 鼓乐之”——这里则是愉悦与欢乐。 进一步看,这些不同层次的情感还分属于不同 的时令。诗中出现了雎鸠与荇菜。雎鸠是一种水 鸟,荇菜则是一种可以食用的水草。在《诗经》的时 代,它们还不属于养殖场,不属于大棚温室,而是完 全属于自然界。因此,它们能够真实传递时令的消 息。“关关雎鸠”,这是雎鸠在春天的呜叫。荇菜春 天发芽,夏天浮出水面,至秋天方告成熟,可以采摘 食用。“关关关关”,雎鸠在春天的鸣叫触发了君子 对淑女的渴望与期盼。渴望与期盼中的淑女形象还 只是理想中的形象,未免有点模糊、朦胧、飘渺,它亟 待于在现实生活中得到具体落实。“参差荇菜,左 右流之”,荇菜或长或短,美丽的姑娘顺着水流或左 或右地寻找。这是应和秋季的劳作。这位美丽的姑 娘没有想到的是,她劳作的倩影无意中拨动了一位 君子的心弦。闻一多曾说,“《关雎》,女子采荇于河 滨,君子见而悦之。”①然而,由“悦”所引发的秋思并 非单纯的愉悦幸福,而是充满了惆怅与哀伤。“悠 哉悠哉,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不得安宁的是诗人的 身体,魂牵梦萦不得安宁的则是诗人的心。我们的 诗人一边想象着姑娘继续收集自然界馈赠的身 影——“参差荇菜,左右采之/茗之”,荇菜找到之后 是采摘,采摘之后是拣择,一边想象着为佳人奏乐的 愉悦与欢乐——“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 再进一步看,笼罩春秋、在春与秋之问弥漫的 诸般情感分属于过去、现在与未来。君子对采荇女 “皆其现在”。“皆其现在”之“现在”,不再是与过 去或将来并列的一个时间阶段;它是“现一在”,即, 出现、在场、来到、到时。过去、将来与现在皆其现一 在:过去未尝过去,将来已经来到,现在并非刹那。 思念建构了一个过去、现在和将来共同在场的充盈 空间。这种充盈为人所独有,荇菜没有,雎鸠也不会 有。 然而,充盈中仍有某种匮乏。“悠哉悠哉,辗转 反侧”的不安现象正是匮乏的显现。“窈窕淑女,寤 寐求之”,男生对女生的思慕之情,这是人类最本能 的感情之一。男生本能地思慕女生,因为他有一种 根本性的匮乏,这种匮乏只有与女生联手才得以弥 补。这恰恰在最基本的层面表明:人不是一个孤零 零的个体,人不是生而自足的个体。人之为人,需要 在人际中实现自身的充盈。 何谓人际?“人际”之“际”在这里是一名而三 义:相际,分际,交际。相际是亲密无间的共在,分际 标示彼此间的差异与分界,交际则意味着相互作用、 彼此交通。相际、分际、交际,三者相互包含,相互成 就。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君子对采荇的淑女一 见钟情,朝思暮想,情郁于中,发而为诗。然而,他们 可能只是在河滨打了个照面,彼此未通姓名,也未有 只言片语的交流。思念对于君子来说固然是刻骨铭 心的实情,但我们的淑女是否也受着思念的折磨,是 否感觉到了君子的思念?《关雎》对此并无交待。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只 ①闯一多:《风诗类抄》,转引自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 析》,中华书局,1991年,第2页。 厶又瓤。参 2010年第3期 是君子对淑女的单相思。它不同于相思。只有彼此 思念才成其为相思。相思是双向的、交互的思念,而 单相思则只是单向度的思慕,还缺乏男女生之间的 沟通、感应与感通。没有感通,人际——从男女之际 一是,乐为心声,言为心声,《关雎》一诗的乐调、诗句 及其情感具有内在的同一性,乐调的风格因此同时 为诗句的风格,以及乐调与诗句所传达的情感的特 点——以及男女感通的不同程度。首章,君子怀春, 二章,君子偶遇采荇的淑女而怦然心动。这是男女 直到宽泛意义上的人人之际——无从建立。 何谓“感”?感字从咸从心:“咸”意味着合、周 渴望感通的萌动。其辞也喜气洋洋,其乐调也想必 舒展轻扬。三章,君子思慕淑女,欲求感通而不得, 其辞也低吟浅唱,其乐调也想必迟缓回旋,有淡淡的 遍。张载说,“感即合也,咸也。”①船山注日:“无所 不合,感之周遍者也,故谓之咸。”②“心”意味着:感 者,感于心也。《周易》的《咸》卦专门讨论“感”。 其中九四爻辞日:“憧憧往来,朋从尔思。”王弼注: “处上卦之初,应下卦之始,居体之中,在股之上,二 体始相交感,以通其志,心神始感者也。”③王弼认 为,九四之爻位犹居“体中”“股上”,所指者,心神 也。船山也说,“《咸》四当心与物感之位。”④所以 感是一件与心相关的事情,也就是说,感离不开关一 心。因为关心,一方可以感知另一方的幸福,并为之 开心;也正因为关心,一方可以感知另一方的烦闷, 并为之而焦心、揪心或者操心。人际的确立需要感 通,而感通则需要在心的基础之上得以确立。 由于感通的缺失,最初遇见淑女怦然心动的愉 悦被忧伤所取代。于此之际,感通因其缺席而显得 特别引人注意,或者说,感通以匮乏的方式突显自身 存在的必要性。“悠哉悠哉”的君子对此无疑有所 领会。他憧憬美好的未来,“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礼记・乐记》:“金石丝 竹,乐之器也。”琴瑟属丝竹,钟鼓属金石。君子恰 恰是想象着借用琴瑟、钟鼓等乐器的力量来表达情 感心迹,并最终实现男女双方的感通和谐。情动于 中,发之为乐,乐表露最真实的心志,《礼记・乐记》 云:“唯乐不可以为伪”。和谐是音乐的本质,不和 谐即不成其为音乐。另一方面,和谐又是音乐所实 现的一个重要功效。音乐可以“格神人”、“和天 地”,实现天地人神的感通、相际与亲密性(In— nigkeit)。 《诗经》跟音乐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诗》原本 就是配合着音乐舞蹈演唱的乐歌。《诗经》中的三 类体裁风、雅、颂其实标识了不同的乐调风格。孔子 在《论语・八佾》里曾说,“《关雎》,乐而不淫,哀而 不伤。”这首先是《关雎》这首诗的乐调的风格。但 ‘ 哀愁笼罩其间。余二章述两情相悦,男女的感通也 步步深入,四章有琴瑟之轻拢慢捻拔复挑,至末章则 有钟鼓之声洋洋乎盈耳,全诗和乐的气氛达到高潮。 《论语・泰伯》:“《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关 雎》之乱就是指《关雎》乐的末章。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们曾把它理解为男 生对女生的思慕之情,并说这是人类最本能的感情 之一。这样的理解还过于粗浅,因为它把君子简单 地化约为男生,把淑女简单地化约为女生,从而漏掉 或跳过了一些重要的东西。 何谓“君子”?《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 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朴实多于文采,就 未免粗野;文采多于朴实,又未免虚浮。文采和朴 实,配合适当,相得益彰,这才是一个君子。质从内 在的德性立说,文从外在的文饰立说,文质彬彬,那 是内在德性与外在文饰的完美的结合。文质彬彬才 是名副其实的君子境界。 君子可以用“文质彬彬”来形容,与君子相配的 淑女则可以用“窈窕”来形容。何谓“窈窕”?扬雄 《方言》:“善心为窈,善状为窕。”⑤则“窈窕”本合内 外而言。就外形而言,“窕”的含义也很丰富。王肃 所谓“美容”侧重于长相,扬雄所谓“美状”侧重于身 ①张载:《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第63页。 ②王夫之:《船山全书》第l2册,岳麓书社,1988年,第364 页。 ③王弼注,孔颖达疏:《周易正义》(十三经注疏之一),北京 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41页。 ④王夫之:《船山全书》第l册,岳麓书社,1988年,第589 页。 ⑤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之 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4页。 《诗经>的哲学意蕴 材,而毛传释“窈窕”为“幽闲”①则侧重于恬淡从容 的气质。恬淡从容的气质自然是内心和平精神的不 对于人来说,有限的是形体,而无限的则是心灵。我 们的心有多宽,我们的人就有多大。我们的意义世 界有多大,我们的生命就有多宽广。投身历史文化 自觉流露与展现。窈而窕,方可称之为淑女。毛传, “淑,善。”②因此,淑是一个表示赞赏与肯定的价值 判断。 传统,将历史文化传统纳入自身的血脉,从而成就个 体心灵与生命的充实与长一大。 对淑女的最好诠释,莫过于《桃天》。这首诗用 了三个层次以桃树比喻淑女。第一个层次,“桃之 天天,灼灼其华。”孔颖达正义:“天天,言桃之少;灼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君子思慕淑女,它以男 生对女生的思慕为基础,同时又把这种思慕提升到 了新高度。男生对女生的思慕如同雄性雎鸠对雌性 灼,言花之盛。……言桃有华之盛者,由桃少故华 盛,以喻女少而色盛也。”④这相当于“窕”的层面。 第二个层次,“桃之天天,有黄其实。”毛传:“黄,实 貌。非但有华色,又有妇德。” 这相当于“窈”的层 面。第三个层次,“桃之天天,其叶蓁蓁。”毛传:“蓁 蓁,至盛貌。有色有德,形体至盛也。”⑨这相当于合 “窈窕”而言之的“淑”。 有色有德,形体至盛也。我们不免要问:内在的 美德如何形之于外而体之于形?儒家讲修身。这个 “身”字不同于“形”。如果说“形”偏于外在的形 体,那么“身”原本就是形体与心灵的统一。《中庸》 有言:“富润屋,德润身。”物质财富可以滋润我们的 肉体栖息其间的住所,而美德则可以滋润我们的心 灵栖息其间的身体。《孟子・尽心上》则说,有德性 的人,“其生色也跸然,见於面,盎於背,施於四体, 四体不言而喻。” 以德修身,通过内在的修养充实身体,赋予我们 的颜面、我们的身体以文采与光泽,让它们焕发迷人 的光辉。这是文一面、文一身的“践形”过程。形体 是自然赋予的,呵护、滋养处于自然状态的形体,让 它从自然状态提升到既有文采又有光泽的文一明状 态,这是我们每个人对于自身的不可让渡的责任。 从自然状态到文一明状态,这是一个以文化面、以文 化身的过程,它的实现离不开文化,离不开自觉投身 历史文化传统。——在这里,我们不期然听到了历 史文化传统的呼唤。一个声音邀请我们进入历史文 化传统——而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关雎》阅读活 动恰恰就是我们对这一邀请应和!进入历史文化传 统,把自己从自然状态提升到文明状态。文化,自身 的充实,生命的成长。小孩子长一大成一人,难道仅 仅是体形的增长吗?形体的成长是有限的。然而, 雎鸠的渴求一样出自本能,君子对淑女的思慕,则是 “人们内心深处的最真诚的一份感情的感动所涌现 出来的、一种自然的本能的向那高远的美好的那种 完善的境界的向往和追求的心意和感情”。⑥ 四 《关雎》叙说男女的感通。男女的感通是走出 一己之域通往人际的重要一步。由男女而有夫妇, 有夫妇而有家庭,有家庭而有社会国家,有国家而有 天下世界。 当然,感通不限于人际。“关关雎鸠,在河之 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诗人听到雎鸠彼此唱和 的关关声,感物兴情,激发了追求淑女的渴望。这里 有人与物的感通。《周易》《咸》卦下艮上兑,即象征 交感——从男女交感一直到天地万物的交感。其 《彖传》日:“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 与。……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 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孔颖达疏 日:“‘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者,结叹 咸道之广,大则包天地,小则该万物。感物而动,谓 之情也。天地万物皆以气类共相感应,故‘观其所 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⑦天地万物之间的交 感、感通都叫做“情”。或者说反过来说,“情”就是 天地万物间的感通。人之性感物而生情。情感在把 人之性带人情境的同时总已经把相感之物带人情 境。情感见证人物之“际”、人人之“际”、天人之 “际”。情感是伟大的。《中庸》有言:“喜怒哀乐之 ①②③④⑤《毛诗正义》,第22、22、47、47、47页。 ⑥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 36页。 ⑦《周易正义》,第140页。 /、又籼.参 2010年第3期 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 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 万物育焉。”那么,如何由情感见证际,进而在人与 转向了平平常常的鱼儿:“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鱼在于渚,或潜在渊”。这里的“或”字颇值得玩 味。深渊,浅水,两种不同的环境,“或”字把它们联 物、人与人、人与天的情意绵绵中呵护并守护际,这 或许构成了最为根本的哲学问题之一。现代世界的 一接起来,并且进而把鱼儿相应的存有样态联接起来。 按照形式逻辑的理解,“或”是一个析取联接词,它 所联接的两项意味着可供选择的两种不同的可能 性。从时间上看,这两种不同的可能性呈现为时序 上的展开:鱼儿有时潜伏在深渊,有时则在水中小洲 个症结,恰恰在于情感的萎缩。先知型的思想家 梁漱溟曾说,现代人“在这样冷漠寡欢、干枯乏味的 宇宙中,将情趣斩伐的净尽,真是难过的要死!”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 从之,道阻且长。”(《秦风・蒹葭》)寻寻觅觅,我们 是否还能够返于际,重建生趣盎然的人间乐园? 五 《鹤鸣》恰好是一首经验乐园的诗: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箨。 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 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毂。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这首诗何所说?我们可以从中倾听到什么? 方玉润给予我们一个有益的提醒:“园字是全 诗眼目,前后景物皆园中所有。”( 换言之,在直接的 层面上,这首诗描写一座园子。围绕园子,诗写到了 鹤、鱼、树、石,等等。它们都是园子中的景物。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呜于九皋,声闻 于天。”一只鹤在弯弯曲曲深远的水泽中呜响,鸣声 嘹亮,充塞郊野,上彻天穹。按照语感,我们习惯于 把“鹤”呼为“仙鹤”。“仙”字无异积淀了汉语人对 鹤的基本领会:鹤乃灵异之物。仙鹤灵异的神色,最 突出的,无异是它的声音。朱熹说:“鹤,鸟名。 ……其鸣高亮,闻八九里。”③方玉润则说:“鹤,鸟 名。禽品中之最高贵者。其鸣高亮,闻八九里。”④ 方玉润全盘接过朱熹的注解,并且在此基础上增加 了“禽品中之最高贵者”。这是一个价值判断,一个 在“其呜高亮,闻八九里”之上增加的价值判断—— 也就是说,鹤之高贵与其鸣声高亮之间有着密切的 关联。 诗的第一层次写超越高迈的鹤声,第二层次却 期 旁的浅水里。再者,“可供选择”是说并非非得如此 不可。这里没有必然性的强迫力。鱼儿可以在“深 渊”与“浅水”所构成的可能世界里或者这样或者那 样,至于究竟怎样,那就看它自个儿喜欢了。或者 说,由它自己决定自己的所在。由自己决定自己的 所在,这不就是自由自在吗?“鱼潜在渊,或在于 渚”——“鱼在于渚,或潜在渊”,反复吟咏,依稀间 仿佛看来鱼儿逍遥游弋,忽上忽下,随心所欲。鱼儿 想必很快乐PE? “鱼潜在渊,或在于渚”;“鱼在于渚,或潜在 渊”——于此,我们默默体会了鱼之“乐”。不过,乐 的情感紧接着就被直接点明了:“乐彼之园”。毛传 对这一诗句的注解采用了提问的方式:“何乐于彼 园之观乎?”⑤依此,“彼之园”相当于说“彼园”。 “彼”为与“此”相对应的远指代词。“彼园”,那个 园子。与此同时,毛传还提醒我们,这里的“乐”意 味着“因……而乐”,“乐彼之园”则是因那个园子而 乐。 “何乐于彼园之观乎?”那个园子的景观有什么 让人感到快乐的呢?——注意,让“人”感到快乐! 我们的解读不知不觉出现了“人”的因素。这是我 们主观误加的“引入”,抑或只是“引出”诗句本有的 隐含之义?方玉润注“乐彼之园”云:“此中有人,呼 之欲出。99 实际上,“乐”首先为人之乐,所以乐总 是隐含了人。人,泛指,抑或有所指?首先应该是园 子具有最亲近关系的人。园主。如果考虑到人的因 ①梁漱溟:《东西方哲学及其文化》,《梁漱溟全集》第一卷, 山东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504—505页。 ②④⑥方玉润:《诗经原始》,中华书局,1986年,第375、 375、375页。 ③朱熹:《诗经集传》,上海古籍书店,1987年,第82页。 ⑤《毛诗正义》,第668页。 <诗经 的哲学意蕴 素,“彼园”除了“那个园主”,还有“他的园子”之 意。无论是远指意义上的“那个”,还是第三人称意 义上的“他的”,都包含了一种距离感,以及基于距 离感的静观与寻思。“何乐于彼园之观乎?”那个园 般”。鹤声中回响着园主的心声,游鱼身影映照着 园主的心迹。 . 我们且屏息静气,再次仔细聆听仙鹤的鸣声: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鹤鸣于九皋,声 闻于天”—— 子的景观有什么让园主感到快乐的呢? -鹤声开展为横向的流溢,从深远的水泽一直到 ^ ,、 靠近城邑的郊野,无非鹤声。在此流溢中,鹤声将自 身展现为丰满充实。不仅如此,鹤声还开展为纵向 在此,我们追问园主的乐园经验。园主之乐,所 乐何事?乐园之乐,乐在何处?分析地问:园中何所 有?园中所有何以可乐? 追问引导我们审视园子的景观。“乐彼之园, 爰有树檀,其下维捧”;“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 维毂”。园中有檀树,檀树之下则有箨树,以及毂 树。“檀,坚韧珍贵的树木,可以制车。”①相形之下, 箨、毂长得矮小,而且也不如植树名贵。毛传称, “毂,恶木也。”②一善一恶,一贵一贱,一高一矮。它 们会因此而有不同的待遇吗?在大地的怀抱中,它 们不必有此担忧。大地不会因为檀树的名贵而厌弃 不起眼的箨毂。不然,不足以成其为大地。《坤》卦 彖传日:“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 享。”大地博厚,以其无边的德性普载含育万物,而 万物也因其普载含育而发扬光大,享通畅达。檀树、 捧树、毂树,它们在园中相安无事,甚至于相得益彰, 彼此辉映,而有生机盎然之趣。园主没有除去檀树 之下低矮的恶木,想必是乐于欣赏大化流行的生趣? 后世宋儒如周敦颐、程颢、邵雍颇有此遗风。相传茂 叔、明道都是窗前草不除,茂叔以为杂草“与自家意 思一般”,而明道则“欲常见造物之意”。万物之生 意与心中的生意相应和。内外生意的应和引发乐的 情绪,所以邵雍时常说“观物之乐”。乐,一种开放 与接纳的情绪。“其乐融融”的说法尤其道出了乐 所特有的“融”,其乐融融中的含融与融洽。乐者感 通所乐者,乐者在乐中深切感受到自身与所乐者的 一体无碍。乐园之乐,乐在有生意。 园中何所有?园中不仅有树。“前后景物皆园 中所有”。如此,前面描述的鸣鹤与游鱼都乃园中 景观。如同生机盎然的杂树,以高亮清远的声音上 达于天的鸣鹤,在深渊或浅水间散漫自在的游鱼,它 们都与园主的心灵凑泊合一,与其“自家意思一 的上达,从低洼坎陷的水泽一直到高远的苍穹,无非 鹤声。在此上达中,鹤声将自身展现为清越通彻超 迈。丰满充实,清越通彻超迈,天地之间为鹤声所充 盈。另一方面,也恰恰因了鹤声的充盈,天地之间不 再是一无所有的虚空,而天与地不再彼此相互隔绝。 鹤声沟通天地,鹤声成就了天与地的应和与沟通,而 此彼此应和,相互沟通的天地又转而构成了鹤声独 特的意义世界。在此意义,恰恰是在充塞沟通天地 之际鹤声得以最终成就自身。当然,鹤声的成就同 时也是鹤的成就:鹤因此成了得道的灵异之物。道 在内,而发之于外——借用朱熹的解说:“诚之不可 掩也。”《孟子》:“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园 主之乐,所乐何事?以诚会通天人,因天人之和解而 乐。乐,诗意地栖居。不仅仅是栖居在大地上,而且 是栖居于天地之间。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 究所暨哲学系 责任编辑:刘之静 ①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第530页。 ②《毛诗正义》,第67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