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经典散⽂精选
三⽑,原名陈懋(mào)平(后改名为陈平),中国现代作家,1943年出⽣于重庆,1948年,随⽗母迁居。1967年赴西班⽛留学,后去德国、美国等。1973年定居西属撒哈拉沙漠和荷西结婚。1981年回台后,曾在⽂化⼤学任教,1984年辞去教职,⽽以写作、演讲为重⼼。1991年1⽉4⽇在医院去世,年仅四⼗⼋岁。今天yjbys⼩编精选了两篇三⽑经典散⽂,欢迎阅读,希望你喜欢!
《梦⾥花落知多少》
——迷航之四
那⼀年的冬天,我们正要从丹娜丽芙岛搬家回到⼤迦纳利岛⾃⼰的房⼦⾥去。 ⼀年的⼯作已经结束,美丽⽆⽐的⼈造海滩引进了澄蓝平静的海⽔。
荷西与我坐在完⼯的堤边,看也看不厌的⾯对着那份成绩欣赏,景观⼯程的快乐是不同凡响的。 我们⾃黄昏⼀直在海边坐到⼦夜,正是除⼣,⼀朵朵怒放的烟⽕,在漆⿊的天空⾥如梦如幻地亮灭在我们仰着的脸上。
滨海⼤道上挤满着快乐的⼈群。钟敲⼗⼆响的时候,荷西将我抱在⼿臂⾥,说:“快许⼗⼆个愿望,⼼⾥重复着⼗⼆句同样的话:“但愿⼈长久,但愿⼈长久,但愿⼈长久,但愿⼈长久——” 送⾛了去年,新的⼀年来了。
荷西由堤防上先跳了下地,伸⼿接过跳落在他⼿臂中的我。
我们⼗指交缠,⾯对⾯地凝望了⼀会⼉,在烟⽕起落的五⾊光影下,微笑着说:“新年快乐!”然后轻轻⼀吻。我突然有些泪湿,赖在他的怀⾥不肯举步。
新年总是使⼈惆怅,这⼀年⼜更是来得如真如幻。许了愿的下⼀句对夫妻来说并不太吉利,说完了才回过意来,竟是⼼慌。
“你许了什么愿。”我轻轻问他。 “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我勾住他的脖⼦不放⼿,荷西知我怕冷,将我卷进他的⼤夹克⾥去。我再看他,他的眸光炯炯如星,⾥⾯反映着我的脸。
“好啦!回去装⾏李,明天清早回家去罗!”
他轻拍了我⼀下背,我失声喊起来:“但愿永远这样下去,不要有明天了!” “当然要永远下去,可是我们得先回家,来,不要这个样⼦。”
⼀路上⾛回租来的公寓去,我们的⼿紧紧交握着,好像要将彼此的⽣命握进永恒。
⽽我的⼼,却是悲伤的,在⼀个新年刚刚来临的第⼀个时⾠⾥,因为幸福满溢,我怕得悲伤。
不肯在租来的地⽅多留⼀分⼀秒,收拾了零杂东西,塞满了⼀车⼦。清晨六时的码头上,⼀辆⼩⽩车在等渡轮。
新年没有旅⾏的⼈,可是我们急着要回到⾃⼰的房⼦⾥去。
关了⼀年的家,野草齐膝,灰尘满室,对着那⽚荒凉,竟是焦急⼼痛,顾不得新年不新年,两⼈马上动⼿清扫起来。
不过静了两个多⽉的家居⽣活,那⽇上午在院中给花洒⽔,送电报的朋友在⽊栅门外喊着:“Echo,⼀封给荷西的电报呢!”
我匆匆跑过去,⼼⾥扑扑的乱跳起来,不要是马德⾥的家⼈出了什么事吧!电报总使⼈⼼慌意乱。 “乱撕什么嘛!先给签个字。”朋友在摩托车上说。我胡乱签了个名,⼀⾯回⾝喊车房内的荷西。 “你先不要怕嘛!给我看。”荷西⼀把抢了过去。
原来是新⼯作来了,要他⽕速去拉芭玛岛报到。只不过⼏⼩时的光景,我从机场⼀个⼈回来,荷西⾛了。
离岛不算远,螺旋桨飞机过去也得四⼗五分钟,那⼉正在建新机场,新港⼝。只因没有什么⼈去那最外的荒寂之岛,⼤的渡轮也就不去那边了。
虽然知道荷西能够照顾⾃⼰的⾐⾷起居,看他每⼀度提着⼩箱⼦离家,仍然使我不舍⽽⾟酸。 家⾥失了荷西便失了⽣命,再好也是枉然。 过了⼀星期漫长的等待,那边电报来了。 “租不到房⼦,你先来,我们住旅馆。”
刚刚整理的家⼜给锁了起来,邻居们⼀再的对我建议:“你住家⾥,荷西周末回来⼀天半,他那边住单⾝宿舍,不是经济些嘛!”
我怎么能肯。匆忙去打听货船的航道,将杂物、⼀笼⾦丝雀和汽车托运过去,⾃⼰推着⼀只⾐箱上机⾛了。
当飞机着陆在静静⼩⼩的荒凉机场时,⼜看见了重沉沉的⼤⽕⼭,那两座⿊⾥带⽕蓝的⼤⼭。 我的喉咙突然卡住了,⼼⾥⼀阵郁闷,说不出的闷,压倒了重聚的欢乐和期待。 荷西⼀只⼿提着箱⼦,另⼀只⼿搭在我的肩上向机场外⾯⾛去。 “这个岛不对劲!”我闷闷的说。
“上次我们来玩的时候你不是很喜欢的吗。”
“不晓得,⼼⾥怪怪的,看见它,⼀阵想哭似的感觉。”我的⼿拉住他⽪带上的绊扣不放。 “不要乱想,风景好的地⽅太多了,刚刚赶上看杏花呢!” 他轻轻摸了⼀下我的头发⼜安慰似的亲了我⼀下。
只有两万⼈居住的⼩城⾥租不到房⼦。我们搬进了⼀房⼀厅连⼀⼩厨房的公寓旅馆。收⼊的⼀⼤半付给了这份固执相守。
安置好新家的第三⽇,家中已经开始请客了,婚后⼏年来,荷西第⼀回做了⼩组长,⽔⾥另外四个同事没有带家眷,有两个还依然单⾝。我们的家,伙⾷总⽐外边的好些,为着荷西爱朋友的真⼼,为着
他热切期望将他温馨的家让朋友分享,我晓得,在他内⼼深处,亦是因为有了我⽽骄傲,这份感激当然是全⼼全意的在家事上回报了他。
岛上的⽇⼦岁⽉悠长,我们看不到外地的报纸,本岛的那份⼜编得有若乡情。久⽽久之,世外的消息对我们已不很重要,只是守着海,守着家,守着彼此。每听见荷西下⼯回来时那急促的脚步声上楼,我的⼼便是欢喜。
六年了,回家时的他,怎么仍是⼀样跑着来的,不能慢慢的⾛吗?六年⼀瞬,结婚好似是昨天的事情,⽽两⼈已共过了多少悲欢岁⽉。
⼩地⽅⼈情温暖,住上不久,便是深⼭⾥农家讨杯⽔喝,拿出来的必是⾃酿的葡萄酒,再送⼀满怀的鲜花。我们也是记恩的⼈,马铃薯成熟的季节,星期天的⽥⾥,总有两⼈的⾝影弯腰帮忙收获。做热了,跳进蓄⽔池⾥游个泳,趴在荷西的肩上浮沉,⼤喊⼤叫,便是不肯松⼿。 过去的⽇⼦,在别的岛上,我们有时发了神经病,也是争吵的。
有⼀回,两⼈讲好了静⼼念英⽂,夜间电视也约好不许开,对着⼀盏孤灯就在饭桌前钉住了。 讲好只念⼀⼩时,念了⼆⼗分钟,被教的⼈偷看了⼀下⼿表,再念了⼗分钟,⼀个⾳节发了⼆⼗次还是不正确,荷西⼜偷看了⼀下⼿腕。知道⾃⼰⼈是不能教⾃⼰⼈的,看见他的动作,⼿中的原⼦笔啪⼀下丢了过去,他那边的拍纸簿哗⼀下摔了过来,还怒喊了⼀声:“你这傻⽠⼥⼈!”
第⼀次被荷西骂重话,我呆了⼏分钟,也不知回骂,冲进浴室拿了剪⼑便绞头发,边剪边哭,长发乱七⼋糟的掉了⼀地。
荷西追进来,看见我发疯,竟也不上来抢,只是倚门冷笑:“你也不必这种样⼦,我⾛好了。” 说完车钥匙⼀拿,门砰⼀下关上离家出⾛去了。
我冲到阳台上去看,凄厉的叫了⼀声他的名字,他哪⾥肯停下来,车⼦唰⼀下就不见了。
那⼀个长夜,是怎么熬下来的,⾃⼰都迷糊了。只念着离家的⼈⾝上没有钱,那么狂怒⽽去,⼜出不出车祸。
清晨五点多他轻轻的回来了,我趴在床上不说话,脸也哭肿了。离开⽗母家那么多年了,谁的委屈也能受下,只有荷西,他不能对我凶⼀句,在他⾯前,我是不设防的啊!
荷西⽤冰给我冰脸,⼜拉着我去看镜⼦,拿起剪⼑来替我补救剪得狗啃似的短发。⼀⼑⼀⼑细⼼的给我勉强修修整齐,⼝中叹着:“只不过⽓头上骂了你⼀句,居然绞头发,要是⼀⽇我死了呢——”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令我⼤恸,反⾝抱住他⼤哭起来,两⼈缠了⼀⾝的碎发,就是不肯放⼿。 到了新的离岛上,我的头发才长到齐肩,不能梳长辫⼦,两⼈却是再也不吵了。 依⼭背海⽽筑的⼩城是那么的安详,只两条街的市集便是⼀切了。
我们从不刻意结交朋友,⼏个⽉住下来,朋友雪球似的越滚越⼤,他们对我们真挚友爱,三教九流,全是真⼼。周末必然是给朋友们占去了,爬⼭,下海,⽥⾥帮忙,林中采野果,不然找个⽼学校,深夜睡袋⾥半缩着讲巫术和⿁故事,⼀群岛上的疯⼦,在这世外桃源的天涯地⾓躲着做神仙。有时候,我快乐得总以为是与荷西⼀同死了,掉到这个没有时空的地⽅来。
那时候,我的⼼脏⼜不好了,累多了胸⼝的压迫来,绞痛也来。⼩⼩⼀袋菜场买回来的⽤品,竟然不能⼀⼝⽓提上四楼。
不敢跟荷西讲,悄悄的跑去看医⽣,每看回来总是正常⼜正常。
荷西下班是下午四点,以后全是我们的时间,那⼀阵不出去疯玩了。黄昏的阳台上,对着⼤海,半杯红酒,⼏碟⼩菜,再加⼀盘象棋,静静的对弈到天上的星星由海中升起。
有⼀晚我们⾛路去看恐怖⽚,⽼旧的戏院⾥楼上楼下数来数去只有五个⼈,铁椅⼦漆成铝灰⾊,冰冷冷的,然后迷雾凄凄的⼭城⾥⼀群群⿁飘了出来捉过路的⼈。
深夜散场时海潮正涨,浪花拍打到街道上来。我们被电影和影院吓得彻⾻,两⼈牵了⼿在⼀⽚⽔雾中穿着飞奔回家,跑着跑着我格格的笑了,挣开了荷西,独⾃⼀⼈拚命的快跑,他⿁也似的在后⾯⼜喊⼜追。
还没到家,⼼绞痛突然发了,冲了⼏步,抱住电线杆不敢动。
荷西惊问我怎么了,我指指左边的胸⼝不能回答。那⼀回,是他背我上四楼的。背了回去,⼼不再痛了,两⼈握着⼿静静醒到天明。
然后,缠着我已经⼏年的噩梦⼜紧密的回来了,梦⾥总是在上车,上车要去什么令我害怕的地⽅,梦⾥是⼀个⼈,没有荷西。
多少个夜晚,冷汗透湿的从梦魅⾥逃出来,发觉⼿被荷西握着,他在⾝畔沉睡,我的泪便是满颊。我知道了,⼤概知道了那个⽣死的预告。
以为先⾛的会是我,悄悄的去公证⼈处写下了遗嘱。时间不多了,虽然⽩⽇⾥仍是⼀样笑嘻嘻的洗他的⾐服,这份预感是不是也传染了荷西。
即使是岸上的机器坏了⼀个螺丝钉,只修两⼩时,荷西也不肯在⼯地等,不怕⿇烦的脱掉潜⽔⾐就往家⾥跑,家⾥的妻⼦不在,他便⼤街⼩巷的去找,⼀家⼀家店铺问过去:“看见Echo没有?看见Echo没有?”
找到了什么地⽅的我,双⼿环上来,也不避⼈的微笑痴看着妻⼦,然后两⼈⼀路拉着⼿,提着菜篮往⼯地⾛去,⾛到已是⼜要下⽔的时候了。
总觉相聚的因缘不长了,尤其是我,朋友们来的周末的活动,总拿⾝体不好挡了回去。
周五帐篷和睡袋悄悄装上车,海边⽆⼈的地⽅搭着临时的家,摸着⿊去捉螃蟹,礁⽯的夹缝⾥两盏镑镑的黄灯扣在头上,浪潮声⾥只听见两⼈⼀声声狂喊来去的只是彼此的名字。那种喊法,天地也给动摇了,我们尚是不知不觉。
每天早晨,买了菜蔬⽔果鲜花,总也舍不得回家,邻居的脚踏车是让我骑的,⽹篮⾥放着⽔彩似的⼀⽚颜⾊便往码头跑。骑进码头,第⼀个看见我的岸上⼯⼈总会笑着指⽅向:“今天在那边,再往下骑——”
车⼦还没骑完偌⼤的⼯地,那边岸上助⼿就拉信号,等我车⼀停,⽔⾥的⼈浮了起来,我跪在堤防边向他伸⼿,荷西早已跳了上来。
⼤西洋的晴空下,就算分⾷⼀袋樱桃也是好的,靠着荷西,左边的⾐袖总是湿的。 不过⼏分钟吧,荷西的⼿指轻轻按⼀下我的嘴唇,笑⼀笑,⼜沉回海中去了。 每见他下沉,我总是望得痴了过去。
岸上的助⼿有⼀次问我:“你们结婚⼏年了?”“再⼀个⽉就六年了。”我仍是在⽔中张望那个已经看不见了的⼈,⼼⾥慌慌的。
“好得这个样⼦,谁看了你们也是不懂!”
我听了笑笑便上车了,眼睛越骑越湿,明明上⼀秒还在⼀起的,明明好好的做着夫妻,怎么⼀分⼿竟是魂牵梦萦起来。
家居的⽇⼦没有敢浪费,扣除了房租,⽇⼦也是紧了些。有时候中午才到码头,荷西跟⼏个朋友站着就在等我去。“Echo,银⾏⾥还有多少钱?”荷西当着⼈便喊出来。“两万,怎么?” “去拿来,有急⽤,拿⼀万⼆出来!”
当着朋友⾯前,绝对不给荷西难堪。掉头便去提钱,他说的数⽬⼀个折扣也不少,匆匆交给尚是湿湿的他,他⼀转⼿递给了朋友。
回家去我⼀⼈闷了⼀场,有时次数多了,也是会委屈掉眼泪的。哪⾥知道那是荷西在⼈间放的利息,才不过多久,朋友们便倾泪回报在我的⾝上了呢?
结婚纪念的那⼀天,荷西没有按时回家,我担⼼了,车⼦给他开了去,我借了脚踏车要去找⼈,才下楼呢,他回来了,脸上竟是有些不⾃在。
匆匆忙忙给他开饭——我们⼀⽇只吃⼀顿的正餐。坐下来向他举举杯,惊见桌上⼀个红绒盒⼦,打开⼀看,⾥⾯⼀只罗马字的⽼式⼥⽤⼿表。
“你先别⽣⽓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时的⽔。那么借朋友的钱⼜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只⼿表。
“以后的⼀分⼀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过来双⼿在我⾝后环住。 ⼜是这样不祥的句⼦,教⼈⼼惊。
那⼀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我⼀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七岁时那个⼤树下痴情的⼥孩⼦,⼗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
我⼀时⾥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暗中为什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的⽣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句对话,在深夜⾥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奶杯⾥居然插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烂,为什么⼀⽇泛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太幸福了才⽣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地送点⼼,两⼈见了⾯竟是赧然。就连对看⼀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机,去外⾯洗⼜多⼀层往返和花费,不如⾃⼰动⼿搓洗来得⽅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的时候⼼⼜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来。我丢下了⽔桶便往楼下⾛,进门觉着左⼿臂⿇⿇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中午穿着潜⽔⾐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不是查了⼜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边⼀靠,若有所思的样⼦。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孩⼦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把⽕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死——” “放⽕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眼,只见他快步⾛出去,头低低的,⼤门轻轻扣上了。
⼀直以为是我,⼀直预感的是⾃⼰,对着⼀分⼀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那个噩梦,⼀⽇密似⼀⽇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死,仍是⼀⽚茫茫,失去了另⼀个的⽇⼦,将是什么样的岁⽉?我不能先⾛,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点也不明⽩,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竟会⽆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期⼯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明⽩,我没有发疯,是将有⼤苦难来了。那⼀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个⽉前⼀袭⿊⾐离去,⽽今穿着彩⾐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只有蝉鸣的声⾳。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边,双⼿环住我们的⼗字架。
我的⼿指,⼀遍⼀⼜⼀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次⼜⼀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句让你等了⼗三年的话,让我⽤残⽣的岁⽉悄悄的只讲给你⼀个⼈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次,⼀次,⼜⼀次,虽然⼝中⼀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已经换过了⼼,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布⼝袋来,⿊丝带⾥,系进了⼀握你坟上的黄⼟。跟我⾛吧,我爱的⼈!跟着我
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下满瓶的鲜花,⾎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也是枯残,⽽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瞬间花落⼈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切只是⼀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度想放开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黄⼟下的你寂寞,⽽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边。
⽗母在⼭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的⼼,是埋在什么地⽅。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的奥秘是荷西,⽽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放掉你⼤步⾛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去,跑了⼀⼤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上痛哭。
我爱的⼈,不忍留下你⼀个⼈在⿊暗⾥,在那个地⽅,⼜到了那⼉去握住你的⼿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让我再将⼗指挖出鲜⾎,将你挖出来,再抱你⼀次,抱到我们⼀起烂成⽩⾻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母带⾛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发抖,泪如⾎涌。最后回⾸的那⼀眼,阳光下的⼗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的丈夫,我守着⾃⼰的诺⾔千⼭万⽔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的⼈惊见是远去中国⽽⼜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说不出⼀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过⼩城的⽯板路,街上的车⼦停了,⾥⾯不识的⼈,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屋,⼼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四⽀⽩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的双⼿,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夜,今⽣今世最后⼀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起勇⽓⾛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步⼀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我上⽯阶,⼜上⽯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地,我的步⼦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已拱,⼗字架旧得有若朽⽊,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的痛穿透了⾝体。是我远⾛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在瓶⼦⾥,然后就要下⼭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次,就算你已成⽩⾻,仍是春闺梦⾥相思⼜相思的亲⼈啊!
我⾛路奔着下⼩城,进了五⾦店就要淡棕⾊的亮光漆和⼩刷⼦,还去⽂具店买了⿊⾊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下,⼼神溃散,⽆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的⾏长好⼼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车送到门⼝。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畔坐到天⿊,坐到我也⼀同睡去。
我再度⾛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的坟? 我⼀步⼀步⾛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声,放下⼯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去,他双⼿接住我,只是⼜⽤袖⼦去擦汗。 “天热呢!”他⽊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个⼯⼈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落⾥,站着⼀个⿊⾐的⼥⼈。“你们在捡⾻?”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望了⼀眼。 我慢慢的向她⾛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 “马德⾥。”
那边⼀阵⽊头迸裂的声⾳,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下签字,我们才好装⼩箱!” 那个中年妇⼈的脸上⼀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下双⼿,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不⾏?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去缴签字——”那边⼜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下。她点点头,⼿绢捂上了眼睛。
我⾛向已经打开的棺⽊,那个躺着的⼈,看上去不是⽩⾻,连⾐服都灰灰的附在⾝上。
马诺罗和另外⼀个掘坟⼈将那⼈的⼤腿⼀拉,⾝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天⼀地的飞灰,⽩⾻,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扶到⼤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了过去,只是⼀直发冷发抖。“⼀个⼈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待会,装好了⼩箱,你回旅馆去睡⼀下。”她⼜点头,低低的说了⼀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幕不能⼀时⾥便忘掉,我扶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龙头那边的⽔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泼到⾃⼰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下⾯,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的脸拚命去浸冷⽔,这才拿了油漆罐⼦向坟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次次填过刻着的⽊槽缝⾥——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纪念你。
将那⼏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透了,再⽤⼩刷⼦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个着彩⾐的⼥⼈,⼀遍⼜⼀遍的漆着⼗字架,漆着四周的⽊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个妻⼦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遍⼜⼀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透,然后再要涂⼀次,再等它⼲,再涂⼀次,涂出⼀个新的⼗字架,我们再⼀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如过去的年年⽉⽉。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挂在你的脖⼦上。远⽅有什么⼈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梦外》
——《迷航之⼀》
我不很明⽩,为什么特别是在现在,在窗帘已经垂下,⽽门已紧紧闩好的深夜,会想再去记述⼀个已经逝去的梦。
也问过⾃⼰,此刻海潮回响,树枝拍窗,⼤风凄厉刮过天空,远处野狗嗥⽉,屋内钟声滴答。这些,⼜⼀些夜的声⾳应该是睡眠中的事情,⽽我,为什么却这样的清醒着在聆听,在等待着⼀些⽩⽇不会来的什么。
便是在这微寒的夜,我⼜披着那件⽼披肩,怔怔的坐在摇椅上,对着⼀盏孤灯出神。
便是⼜想起那个梦来了,⽽我醒着,醒在漆⿊的夜⾥。这不是唯⼀纠缠了我好多年的梦,可是我想写下来的,在今夜却只有这⼀个呢。
我仿佛⼜突然置⾝在那座空旷的⼤厦⾥,我⼀在那⼉,惊惶的感觉便⽆可名状的淹了上来,没有什么东西害我,可是那⽆边⽆际的惧怕,却是渗透到⽪肤⾥,⼏乎彻⾻。我并不是⼀个⼈,四周围着我的是⼀群影⼦似的亲⼈,知道他们爱我,我却仍是说不出的不安,我感觉到他们,可是看不清谁是谁,其中没有荷西,因为没有他在的感觉。
好似不能与四周的⼈交谈,我们没有语⾔,我们只是彼此紧靠着,等着那最后的⼀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我们在⽆名的恐惧⾥等着别离。我抬头看,看见半空中悬空挂着⼀个扩⾳器,我看见它,便有另⼀个思想像密码似的传达过来——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没有听见声⾳,⼀切都是完全安静的,这份死寂更使我惊醒。 没有⼈推我,我却被⼀股巨⼤的⼒量迫着向前⾛。——前⾯是空的。 我怕极了,不能叫喊,步⼦停不下来,可是每⼀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张望着,寻找绕着我的亲⼈。发觉他们却是如影⼦似的向后退,飘着在远离,慢慢的飘着。
那时我更张惶失措了,我⼀直在问着那巨⼤⽆⽐的“空”——我的箱⼦呢,我的机票呢,我的钱呢?要去什么地⽅,要去什么地⽅嘛!
亲⼈已经远了,他们的脸是平平的⼀⽚,没有五官,⼀⽚⽚⽩镑镑的脸。 有声⾳悄悄的对我说,不是声⾳,⼜是⼀阵密码似的思想传过来——⾛的只有你。
还是管不住⾃⼰的步伐,觉着冷,空⽓稀薄起来了,镑镑的浓雾也来了,我喊不出来,可是我是在⽆声的喊——不要!不要!
然后雾消失不见了,我突然⾯对着⼀个银灰⾊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个弧形的洞,总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进去。
接着,我发觉⾃⼰孤伶伶的在⼀个⽕车站的门⼝,⼀眨眼,我已进去了,站在⽉台上,那⼉挂着明显的阿拉伯字——六号。
那是⼀个欧洲式的⽼车站,完全陌⽣的。
四周有铁轨,隔着我的⽉台,⼜有⽉台,⽕车在进站,有⼈上车下车。
在我的⾝边,是三个穿着草绿⾊制服的兵,肩上缀着长长的⼩红牌⼦。其中有⼀个在抽烟,我⼀看他们,他们便停⽌了交谈,专注的望着我,彼此静静的对峙着。 ⼜是觉着冷,没有⾏李,不知要去哪⾥,也不知置⾝何处。
视线⾥是个热闹的车站,可是总也听不见声⾳。⼜是那股抑郁的⼒量压了上来,要我上车去,我⾮常怕,顺从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车,⼀点也不敢挣扎。 ——时候到了,要送⼈⾛。
我⼜惊骇的从⾼处看见⾃⼰,挂在⽕车踏板的把⼿上,穿着⼀件⽩⾐服,蓝长裤,头发乱飞着,好似在找什么⼈。我甚⽽与另⼀个⾃⼰对望着,看进了⾃⼰的眼睛⾥去。 接着我⼜跌回到躯体⾥,那时,⽕车也慢慢的开动了。
我看见⼀个红⾐⼥⼦向我跑过来,她⼀直向我挥⼿,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来——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声嘶⼒竭了,她却像是听不见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任⽕车将我载⾛。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来,仍是期望这个没有见过的⼥⼦能救我。
这时,她却清清楚楚的对我讲了⼀句中⽂。
她听不见我,我却清晰的听见了她,讲的是中⽂。整个情景中,只听见过她清脆的声⾳,明明是中⽂的,⽽我的⽇常⽣活中是不⽤中⽂的啊!
风吹得紧了,我飘浮起来,我紧紧的抱住车厢外的扶⼿,从玻璃窗⾥望去,那三个兵指着我在笑。 他们脸上笑得那么厉害,可是⼜听不见声⾳。
接着我被快速的带进了⼀个幽暗的隧道,我还挂在车厢外飘着,我便醒了过来。
是的,我记得第⼀次这个噩梦来的时候,我尚在丹娜丽芙岛,醒来我躺在⿊暗中,在彻⾻的空虚及恐惧⾥汗出如⾬。
以后这个梦便常常回来,它常来叫我去看那个弧形的银灰⾊的洞,常来逼我上⽕车,⾛的时候,总是同样的红⾐⼥⼦在含笑挥⼿。
梦,不停的来纠缠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般的不放⼼。
去年,我在拉芭玛岛,这个梦来得更紧急,交杂着其它更凶恶的信息。
夜复⼀夜,我跌落在同样的梦⾥不得脱⾝。在同时,⼜有其它的碎⽚的梦挤了进来。 有⼀次,梦告诉我:要送我两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祸临头了。
然后,⼀个阳光普照的秋⽇,荷西突然⼀去不返。我们死了,不是在梦中。 我的朋友,在夜这么⿊,风如此紧的深夜,我为什么对你说起上⾯的事情来呢?
我但愿你永远也不知道,⼀颗⼼被剧烈的悲苦所蹂躏时是什么样的情形,也但愿天下⼈永远不要懂得,⾎⾬似的泪⽔⼜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为什么⼜提起这些事情了呢,还是让我换⼀个题材,告诉你我的旅⾏吧。
是的,我结果是回到了我的故乡去,梦⾛了,我回。春天,我去了东南亚,⾹港,⼜绕回到。
然后,有⼀天,时间到了,我在桃园机场,再度离开家⼈,开始另⼀段长长的旅程。
快要登机的时候,⽗亲不放⼼的⼜叮咛了我⼀句:确定⾃⼰带的现款没有超过规定吗?你的钱太杂了,⼜是马克,⼜是西币,⼜是美⾦和港纸。
我坐在亲⼈围绕的椅⼦上开始再数⼀遍我的钱,然后将它们卷成⼀卷,胡乱塞在裙⼦⼝袋⾥去。 就在那个时候,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如同潮⽔似的渗了上来,悄悄的带我回到了那个梦魇⾥去。有什么东西,细细凉凉的爬上了我的⽪肤。
我开始怕了起来,不敢多看⽗母⼀眼,我很快地进了出境室,甚⽽没有回头。我怕看见亲⼈⾯貌模糊,因为我已被梦捉了过去,是真真实实的踏进梦⾥去了。梦⾥他们的脸没有五官。 我进去了,在⾥⾯的候机室⾥喝着柠檬茶,我⼜清醒了,什么也不再感觉。
然后长长的通道来了,然后别⼈都放了⼿。只有我⼀个⼈在⼤步的.⾛着,只有我⼀个⼈,因为别⼈是不⾛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觉得奇怪,那只是⼀霎的感觉,⼀霎间梦与现实的联想⽽引起的回忆⽽已,哪有什
么梦境成真的事情呢?
过了⼏天,我在⾹港上机,飞过昆明的上空,飞过千⼭万⽔,迎着朝阳,瑞⼠在等着我,正如我去时⼀样。⽇内⽡是法语区,洛桑也是。
以往我总是⾛苏黎世那⼀站,同样的国家,因为它是德语区,在⼼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个⼈旅⾏,这次却是不同,有⼈接,有⼈送,⼀直被照顾得周全。 我的⼥友熟练的开着车⼦,从机场载着我向洛桑的城内开去。
当洛桑的⽕车站在黎明微寒的阳光下,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是迷惑得⼏乎连惊骇也不会了——这个地⽅我来过的,那个梦中的车站啊!
我怎么了,是不是死了?不然为什么这个车站跑了出来,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环视着车中的⼈,⼥友谈笑风⽣,对着街景指指点点。 我⼜回头去看车站,它没有消失,仍是在那⼉站着。
那么我不是做梦了,我摸摸椅垫,冷冷滑滑的,开着车窗,空⽓中有宁静的花⾹飘进来。这不是在梦中。
我⼏乎忍不住想问问⼥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车站的六号⽉台由⼤门进去,下楼梯,左转经过通道,再左转上楼梯,便是那⼉?是不是⼊⼝处正⾯有⼀个⼩⼩的书报摊?是不是⽉台上挂着阿拉伯字?是不是卖票的窗⼝在右边,询问台在左边?还有⼀个换钱币的地⽅也在那⼉,是不是? 我结果什么也没有说,到了洛桑郊外的⼥友家⾥,我很快地去躺了下来。
这样的故事,在长途旅⾏后跟⼈讲出来,别⼈⼀定当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才会有的想象吧。 ⼏天后,我去了意⼤利。
当我从翡冷翠⼜回到瑞⼠洛桑的⼥友家时,仍是难忘那个车站的事情。
当⼥友告诉我,我们要去车站接⼏个朋友时,我迟疑了⼀下,仍是很⽭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证⼀些事情,在我印证之前,其实已很了然了。因为那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个车站,虽然今⽣第⼀次醒着进去,可是梦中所见,都得到了解释,是它,不会再有⼆个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确定了这件事。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回到梦⾥去了呢?你知道我下⼀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程⾥没有坐⽕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车吧!没有,我的计划⾥没有⽕车呢。
在瑞⼠法语区,除了我的⼥友⼀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我并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似的。既然已在瑞⼠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歌妮,拉赫⼗九岁的⼥⼉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对谁在唤:“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定要来住,不让你⾛的,我去接你。”拉赫在电话中急促的说。
“下⼀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不来了,电话⾥讲讲就好!”我慢慢的说。 “不⾏!不看见你不放⼼,要来。”她坚持着。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迦纳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回瑞⼠来念书已有两年了。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姐姐吔——”
⼀句慢吞吞的西班⽛⽂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我⼏乎哽咽不能⾔语。 “来嘛!”他轻轻的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
“⼤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等你。” “不要!真的,达尼埃,体恤我⼀点,不想见⼈,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好!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拥抱你,欢迎你回来。”“好,我也⼀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友⼀家,我要去哀庭根住⼏⽇。“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友细⼼的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准备⾃⼰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去哥哥家按铃呢!⼗三年未见⾯,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哀庭根?”⼥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来⼀回要六⼩时呢,天⽓⼜不太好。” “他们⾃⼰要来嘛!”我说。
⼥友沉吟了⼀下:
“坐⽕车去好罗!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五分钟。” “⽕车吗?”我慢吞吞的答了⼀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便,省得⿇烦⼈家开车。”⼥友⼜俐落的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说——好⼏年没来洛桑了,也算⼀趟远⾜。” ——我不要⽕车。
“⽕车⼜快⼜舒服,去坐嘛!”⼜是愉快的在劝我。“也好!”迟迟疑疑的才答了⼀句。
要别⼈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再说,那⼏天总⼜下着⽑⽑⾬。“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让热⽓雾腾腾的漫在脸上。 ⼥友下楼来,⼜像对我说,⼜似⾃⾔⾃语:“你!今天就穿这⾝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友替我寄箱⼦,对我喊着:“快!你先去,六号⽉台。” 我知道是那⾥,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提袋,⼜跑到⽕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友也朝我飞奔⽽来了。 “你的⾏李票!”她⼀⾯跑⼀⾯递上票来。这时,⽕车已缓缓的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的望着那袭灰⾊车站中鲜明的红⾐——梦中的⼈,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友跟着车⼦跑了⼏步,然后站定了,在那⼉挥⼿⼜挥⼿。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句话:“再见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间⼀切悲欢离合,⽣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 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次听中⽂,以后⼤概不会再说什么中⽂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步⼀步⾛⼊⾃⼰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是⼀次⼼灵与⼼灵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西洋⼩岛上的梦⼜有什么真的关连呢?
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靠在右边单⼈座,过道左边坐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后⾯⼏排有⼀个穿风⾐的男⼈闭着眼睛在养神。便再没有什么⼈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问他:“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两⼩时三⼗三分。”他⽤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我说的却是⼀句法语。
“两⼩时三⼗三分。”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遍法语。
我拿出唯⼀带着的⼀本中⽂书来看。⽕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后了。
⼭河岁⽉,绵绵的来,匆匆的去。什么?什么⼈在赶路?不会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梦⾥,已被指定是这⼀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站⼜⼀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上车,有⼈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唯⼀的乘客。
⾝后有⼏个⼈⾛过来,⼤声的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绿⾊的制服,肩上缀着⼩红牌⼦。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了。
我对他们微微的笑了⼀笑,不怀好意的笑着。⼼⾥却浮上了⼀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陌⽣的风景,这⾥是蜂蜜、⽜奶、巧克⼒糖、花朵还有湖⽔的故乡。⼤地挣扎的景象在这⼉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起来。
难道在我的⼀⽣⾥,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向⾏⾊匆匆。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个⼈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个⼈了。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丝,眼睛睁得⼤⼤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有什么⼈在对我悄悄⽿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的在对我说——苦海⽆边……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轻轻的回答着,那么⼩⼼翼翼的私语着,你好在交换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明⽩过来,结在⼼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的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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