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每次和媳妇说,她都很惊讶我怎么记得那么多没用的,我说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忘不掉呀,有时候晚风悠悠,有些熟悉的牵手涌上来,我就和她说一些她高中时候的事,比如她穿什么大衣啊,听的什么歌啊,怎么向我试好啊,我又怎么不理睬啊什么的,她就说滚滚滚,没有的事,然后小手钻进大手里。
后来集中看了些文字,杨牧写:
屋里走出一个短发的女孩,穿洁白的上衣和蓝色的裙子,他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他是这一家人的小孙女,比我大五岁,后来我知道他已经十一岁了,再过一年就可以上中学了,而我还在等候通知进小学,他的短发很细很黑,梳的整整齐齐,脸色百丽透着健康喜悦的光彩,他的手指微微冰凉,纤细柔软,可是当她伸手来拉我的时候,又仿佛透露出无限温暖。
又看野夫说:
因为外婆的存在,四岁以前我仿佛就已经想尽了我一生的幸福。之后文革爆发,我猜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明白,人世间原来竟然还有那么多的艰难和无奈,需要我用余生去面对。
梁左也说:
当然,没有人会去理会一个岁男孩的情绪。外婆照旧讲她的故事。我也很快被他的故事吸引,把自己的情绪扔到一边。但这情绪却从此不肯离开我,笼罩着我,缠绕着我,随我成长,伴我左右,纠缠如毒蛇,执着如冤鬼。
我后来才知道这情绪叫怀旧。但我至今也不明白,一个四岁孩子有何旧可怀?
黄永玉90多了写回忆录也写:
狗狗四岁,跟爸妈一起的时间很少,过去是沅姐,现在是王伯陪着他。四婶娘和四满有蚕业学堂的事,学堂也有间房,两头跑。婆完全泡在厨房里,领导好多坛坛罐罐,今天水豆豉,明天霉豆腐,后天腌萝卜,大后天“按”酸菜,弄得厨房架子上,碗柜顶,墙脚摆满了。算了日子,今天哪坛可吃,明天哪罐可吃。
大家都是记忆里顶好的人,都记得四岁左右发生的事,但黄老爷子更狠,竟比四岁又提前了两年,他说:
他两岁多,坐在窗台上。
大作家那么喜欢回忆四岁的事,也许是因为四岁是记忆起点的年纪,他们从回忆四岁作为起点,开始自己文字的生命,或者他们在四岁同时接触文字,发现这横平竖直的方格子可以记录些自己的历史。再或者,他们根本就是搞混了三岁和五岁,写到某处突然想起小时候什么年纪有了这些酸楚,什么年纪呢,也许是四岁吧。
回忆有什么好处?如果一闭眼全是奖状、鲜花、掌声,那这回忆太光鲜,刺眼。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些灰灰暗暗的短视频,难过又难忘。
有了金贵儿要回忆的东西就更多了,也觉得更有必要留下些金贵儿4岁以前的回忆,等他大了,回头能看见我眼中他走过得路。
半个月前和一个小姑娘聊天,姑娘开的咖啡馆我一家都没去过,但我觉得她做的生意不会错。姑娘读的小说我一本都没看过,但我觉得她从文字里看见的东西比我多。姑娘说自己都25了还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白活了。几天前过完三十岁生日,而立之年的我还不敢这么说。小姑娘的嘴很碎,但字字都像小石头砸在冰面上,弹得起来还带着响儿。姑娘家泰安人,不姓孔,没有酸腐气。她爸爸曾经劝她:这几年你很努力,应该把你经历的写下来,算个痕迹。姑娘大义凛然: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不想用今天的小事证明别人的弱智。
王琪博诗里写:
今夜我沉默,等于万人齐唱。
又写:
我一写诗就要死人。
我劝姑娘写诗,当个搅局的人,她说:你少废话,你顿饭你请客。
有些人终要把自己比下去的,有些人不去回忆不代表没来过,有些人四岁把人生当开始,有些人把节日当末日过,所以有些人过日子,有些人写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