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岁时,姐姐幼儿园毕业,读小学一年级。上学那天,她穿着姑姑送的淡绿色带小雏菊的新裙子,头发高高扎起来,背着草绿的新书包,穿着白色的新鞋子,在镜子前左照照,右照照,像一只得意的崭新的小公鸡。
——可有一天,她哭着回来,说有个男生欺负她。
“他打你,你就打他,他骂你,你就骂他,他不欺负咱,咱也不欺负他!”妈妈说。
“噢。”姐姐不哭了。低头安安静静写作业。
家里没人跟我玩了。我只好一个人在村子里游逛。
村子后面,有幢奇怪的老房子,那户人家姓周。妈妈不许我去,说那里不干净。妈妈总这样说,每次经过那儿,我都忍不住停下来多看一会儿。
屋子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镜子。有个女人,烫着一头大波浪,在镜子之间走来走去,这样看看,那样看看,拄着腮帮发呆。偶尔她出来看见我,很和气的说 : “小孩,来。” 我记得妈妈的话,赶紧掉头跑了。
有一回,天阴着,房子里的光线非常暗。镜子们特别显出怕人的、阴森的光,像一只只瞪得老大的冰凉的眼睛。她和一个人做着奇奇怪怪的动作,所有的镜子里都是他们的影子……沙子们搅在一起了,可是它们并不融合,只是颜色令人不安的膨胀、发红,那是多么危险的红。
我告诉妈妈我所看见的。妈妈瞪眼听着,半天,好像明白了,尖着嘴笑了,忽然又绷起脸说: “你怎么看见的,是扒窗户来,还是扒门缝来? 以后不行去,听见没?”
“我没有呀!我在外面看见。”
“瞎说。你再敢去,看我告诉你爸揍你。”
我不敢出声了。
不久,妈妈跟村子里的大娘婶子们聊天的时候,她们总是压低了声音唧唧咕咕,一会儿吃吃笑,一会儿拍着腿叹气。她们中有的人就来问我 :“小陈东,你上后山老周家,都看见什么来?” 叫我从头一遍遍的讲。
“瞎扯。你准是趴门缝看见的。这孩子猴尖儿猴尖儿的,编瞎话脸都不变色儿。”
我觉得委屈和悲伤,撅着嘴不吭声。
爸爸坐在一边皱着眉头,沉默的抽着烟。他不喜欢妈妈和村里那些女人说话。最后他抬起头,说:“陈东,你去给我买包烟。”
我揣着钱出了门。午后的太阳很闷,大黄狗趴在墙阴里打盹,老黄牛卧在草棚底下倒嚼,连平时见了人很凶的大白鹅也不欺负人了,只是把脖子一伸一缩,偏过头去捋路边稗穗上的草籽。我没精打采的走了一会儿,渐渐忘了悲伤。
村子里一户朝族人家结婚,喝醉酒的男人敲着饭盆唱歌,女人们在院子里跳舞,鲜艳的衣裙像开了一朵朵大花。门口围了一群小孩子,我也跑过去凑热闹。篱笆上爬着一种绿草,心形的叶子,蔓子上挂着大大小小口袋形蓝色花。我摘了一朵,好奇的往里看,花心里躺着几个小小的虫尸。花儿也会咬死小虫,把它们吞进肚子里呢。我把花儿放在手心里一拍,拍扁了。
有人在我胳膊上碰了一下,是朝鲜族的老妈妈端着大盆的打糕,送到我手上一个。我这才看见,其他孩子早已吃得满脸豆粉了——那是一种三角形的糕,上面嵌着红豆,很甜。
这时候,爸爸冷丁出现了,皱着眉,威严的说:“ 等了你这些时候,不回家在这晃啥?烟呢?——以后再吃人家东西我收拾你!”别的孩子幸灾乐祸的看着我,我灰溜溜的跟着爸爸走了。身后有个朝鲜族男人大声叫爸爸:“哎呀老陈,来来,快来喝酒!”
天渐渐凉了。
我和一大群孩子在村子后山上捉迷藏。漫山遍野都是五颜六色密密麻麻的光点,所有光点都在静静地转动。我们大声笑呀叫呀,开心的在草地上打滚儿,绿色的小虫儿,蚱蜢啊,螳螂啊,在我们身上跳来跳去。
我躲在一株野葵花的叶子底下,面前挡着高高的蒿草。他们找不到我,就走远了。我开心极了,在小山上游荡。天阴下来,下雨了。我往山下跑,雨越下越大,我在黄泥汤里跑。大滴大滴的雨落下来,砸了满地小泡泡。好不容易跑到周家房后的煤屑路上,突然绊在什么东西上,摔倒了,磕破了膝盖,煤灰和血水一起往下淌。
我站在雨里嚎啕大哭。窗子开了,那个女人喊:“你过来。”
我还是站在原地哭。过了一会儿,她打着一把小绿伞出来接我,弯着腰,一只手握着我的肩膀,把我拉进了红漆小铁门。
她帮我洗净伤口,搽上红药水;帮我把湿衣服拧干穿上。腿很疼,我却不那么怕了,打量着这间有趣的房间,在那些镜子之间跑来跑去,看见正面的,背面的,侧面的我在镜子里同时向各个方向跑,太神奇了。那女人抱着肩膀,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的看着我。
“过来。”她说。揭开茶几上一个盖着盘子的白手绢,拈起一块雪白的小饼递给我。
我背着手不接。
“吃吧。”她说。
我迟疑的抗拒了一会儿,终于经不住诱惑,接了过来。
我从没吃过那么软那么甜的小饼,比打糕还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