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太多的遥不可及,或存在于美好的幻想中,或矗立在冰冷的现实里......遇见静之也是我人生中一件美好并残酷的事情。
那是两年多前去奶奶家过年时发生的事了。因为小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在奶奶家住上很长一段时间。南方偏僻的小山村里交通十分不便,山民们住的全部还是原始风格的吊脚楼。小时候每回听说要去奶奶家,我一想到要爬那又长又陡的山路就哭闹着不愿意去,奶奶知道后特别心疼,担心我走不了太久的山路,常常提前下山背着背篓在路口等着我们,把我装进背篓里她来背着我回家。小一点的时候我挺乐意这样的,坐在背篓里趴在奶奶肩上摇摇晃晃着睡觉,一觉醒后就到奶奶家了。长大后就再也不肯让奶奶背了,老人家常年在山里做农活,腿脚已十分不利索了。慢慢的从每年去几次到现在一年去不上一次,我却越来越想念那条小山路了。
山里的冬天特别冷,加上村里人家也不多,零星分布在附近的山腰上,所以更加显得冷冷清清。腊月二十二我跟着妈妈和奶奶去山上砍柏树枝,家里准备杀年猪了,然后要准备年末的重头戏——做腊肉,第一步先用新鲜的柏树枝烧来熏肉,做出来的腊肉格外醇香。
山路弯折不太好走,幸好当天的天气不错出了一点太阳,阳光洒落在身上浑身都觉得暖意融融。大山里的其他植被到了冬天全都落叶枯萎了,只有松柏依然挺拔长青。奶奶拿着柴刀三两下便砍下柏枝,妈妈帮着码成捆,我捡了一根嫩枝在手上把玩,凝神凑近了去闻,果然柏叶清幽、令人心情愉悦。
回程时我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经过一片干涸的水田时不经意看见了一间极其简陋的小木屋,悄无声息地藏在一片茶树林后,记忆里平添了几分陌生。
“咦,那不是莫大伯的屋吗?” 我努力在脑海中搜索了一遍后转头问奶奶。奶奶有些不自然地望着那间木屋,轻轻点了点头。我正要继续走时,突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和一个女子声嘶力竭的吼骂声。
我甚是疑惑地望向奶奶,心想莫大伯不是一直打光棍的吗?怎么屋里会有女人小孩呢?正准备要问时,突然就看见一个四、五岁样子的小女孩哭着从屋里跑了出来,头上扎着一个乱糟糟的马尾辫,浑身都是脏兮兮的,穿着一条发黄的旧裤子明显短了一大截。我惊讶地看着这个从未见过的小女孩,这时却听得屋里女人的骂声更大了,只是都是些我听不懂的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方言。只见小女孩跑出来后蹲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哭着洗一棵白菜,老家的冬天能达到零下,我远远地都能看到她的一双小手冻得通红。
奶奶似乎很怕她发现我们一样的,在身后不停催促:“回家再跟你说,走吧走吧!”
匆忙回家后,奶奶就张罗着忙里忙外,却也不肯吩咐给我事儿做,我只能看看电视发发呆,压下一肚子的疑惑。好不容易挨到晚饭时,妈妈主动问起了,奶奶这才告诉我们事情的原委。
原来白天看到的那个小女孩叫静之,是莫大伯的女儿,屋里那个叫骂的女人是莫大伯在外地打工时收留的一个流浪女。大家都听莫大伯叫她三三,也都跟着叫三三,只是还不知道她是哪里的人,说的话也都听不懂。莫大伯从小就是孤儿,家里穷得徒剩四壁,所以三十好几的人了一直没娶上媳妇儿。后来他去了外地打了几年工,再回家时竟带回了这么一个俏生生的小媳妇儿,两人还生了一个白胖的女娃儿,村里人都开玩笑说莫大伯走了青春少年郎的大鸿运。
他们还在外地时,莫大伯就在一个工地上做水泥工,一个月工资够得上和三三两个人吃穿用度,人虽然穷了点心肠却也柔软,经常给她煮饭买衣、不强迫她也不打骂她,倒也是真心呵护有加;不久后三三怀孕了,初为人母的她也渐渐习惯了和本性淳良的莫大伯相处,知道回故乡无望后于是安了心每天守在工棚里等着将孩子生下来。就这样,一个看似潦倒却温暖的小家庭渐渐有了些欢乐和希望。
后来静之就出生了,虽是个女孩儿,但莫大伯中年得女,对她确是疼爱有加。静之两岁大时,莫大伯想着要给母女俩一个名分,加上这些年来思乡情重,思量之下便辞去了工地的事带着三三母女俩回了老家。
莫大伯去了外地几年,老家的变化也很大。村里修了公路,有两家村民还盖了小楼房。久别四年后回到家的他确实得到了村里人的极大关注,他顾不上拉家常,第一件事便是跑到老支书的家里请他帮忙给自己的女儿取名字,虽然老支书已经知道了三三的来历,但看着昔日落魄不成器的莫大伯如今携妻带女,小女娃儿又生得乖巧可爱,不忍之下便取名为“静之”,静而姝之的意思,也算是他作为长辈的一种成全和期望吧。
然而久别了故乡这么多年回来,莫大伯除了那间残破的小木屋外便一无所有了。那会儿又临近过年,三三恰好也怀上了第二胎,老支书看着有些不忍心,便号召村里人送了点米粮肉蛋给他们,也算是让他们一家四口过了个安稳年。之后这莫大伯忙时就帮着村里人插秧割谷盖新楼,闲时去山上弄些野味药草什么的拿去镇里换些零钱,加上两人在外地打工时也存有一点小积蓄,三三也就本本分分地在家里操持家务,一家人过得倒也轻松快活。
可是日子一长一安逸,莫大伯以前嗜赌的老毛病又犯了,跟着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男人天天去镇上的茶馆里打牌,总是赢少输多,最后欠下茶馆老板好几千块钱的债。输光了积蓄后的他想起了家里喂的两头过年才准备杀的猪,拿去抵应该可以抵上一多半的钱吧!于是他叫上了茶馆老板的两个伙计上他家去捉猪,这边家里三三就不答应了,自己辛辛苦苦养得两头猪一头是准备过年杀来吃,另一头是可以卖点好价钱打年货的。于是两个人争执不休,有了身孕的三三脾气一下子硬起来,死拦着不让捉。莫大伯还债心切,又瞧见两个伙计在旁边冷言冷语地看笑话,他恼羞成怒,抡起一根手臂粗的烧火棍就往三三身上打。三三那时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了,哪能经得住这般毒打?她捂着肚子躺在地上痛得直叫唤,旁边两个伙计也看着不对劲了,三三下身流出的血把地面都染红了。于是两人赶紧拉住此时已经失去了理性的莫大伯,让在一边吓得大哭不已的静之快些去叫人。后来村里人用自制的木担架把三三抬去了镇医院,孩子是没了,大人也因出血过多休克。整整抢救了一个晚上,最后三三终于醒过来了,但那个已成男形的胎儿却再也不能在妈妈的肚子里安静长大了。
为了治三三,莫大伯四处找人磕头借钱,最后还是不得不卖掉了那两头膘肥体壮的猪,才勉强了交付了医院的住院费。而死里逃生后沉浸在丧子巨痛中的三三却萎靡了,刚学会说一点村里方言的她变得十分沉默,脾气也越来越坏。终于在一个寒冷漆黑的深夜里,三三趁着莫大伯酒醉未醒的时候,丢下同样熟睡的静之离家外逃了。其间她经历了怎样的恐惧和磨难我不知道,只知道三天后莫大伯又带着人连夜把她捉了回来,当时她是拼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肯妥协,直到去的几个男人打瘸了她的一条腿才被人扛了回来。从那天起莫大伯就把她用一条麻绳栓了起来,而自那次流产之痛后,三三也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整个人形如槁木,憔悴不堪。
“听人说她现在得了精神病,时好时坏的,很喜欢打人。好点的时候知道给静之洗洗衣服做做饭,不好的时候胡闹打骂像疯子一样!有一次我和你慧芳婶弄了点吃的想给静之送过去,刚到她家门口她就朝我们扔石头,把你慧芳婶额头上磕破了好大一个洞!”奶奶说到这儿,放下筷子长叹了一口气。而我听着这些陌生而苦痛的事,总觉得嘴里的食物有如糟糠般难以下咽。
“莫大伯呢?他不管吗?”我急切地问。
“欠下那么多债,他总得要在外面找活儿干还钱啊!哎,只是可怜了静之,有一次跑到我们菜园子里偷黄瓜吃,恰好被我发现了,看到她那张小脸都饿黄了,我实在是不忍心赶她。我跟她说,以后饿了就来家里吃点,别偷人家东西,抓住了要被打的。”奶奶说到这儿,眼角都湿润了。
而那一刻我在心里有了一个主意,想明天一早去看看静之,哪怕只是给她送两个苹果,也能让她这个年好过一点。
第二天到静之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院子里面如同昨日一样静悄悄的。我紧张地站在一棵茶树后面张望了一会儿,便看见静之牵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女人走了出来。两个人背对着我在水井旁的一截老木桩上坐了下来,女人便侧着头替静之整理头发。当时的阳光温暖明亮,一丝丝深冬的凉风不时地拂面而过。院子两边胡乱地堆着些干柴火,几只瘦弱的老母鸡在角落里悠闲地觅食。女人梳理头发的动作很温柔,轻轻地不知道是说了一句什么话竟引来静之一串银铃般的甜笑声。原本还忐忑不安的我被眼前这幅宁静真实的画面感染了,索性直接走上前去站在了她们面前。那一瞬间我能感受的到三三的强烈不安和静之的怯懦好奇,我下意识地保持着亲切的笑容,尽量传递给她们友善的来访信息。
当我把带来的水果和小零嘴儿一股脑全掏出放在院子中的小石磨上时,眼前这个头发凌乱脸色蜡黄的女人竟然得体地对我用普通话说了一声“谢谢”。我不知道是那天她的情绪够稳定,还是我的友善举动起到了一定作用,总之我们的短暂相处是平和的。静之这个在城里生活了两年多的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我手机上挂着的蓝色叮当猫小玩偶,明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向往。我楞了楞,便摘下叮当猫递给她,小女孩怯怯的伸手接过后,那欢欣雀跃的模样看得让人无比心疼。
之后过完年我又去了几次她们家,渐渐的也和静之熟了。当看到她被迫要自己学着生火做饭时,一双清澈稚嫩的眼睛被熏得眼泪直流,我的心就跟着酸涩得生疼。对于曾经生活过的热闹城市她已然忘却,剩下的日子里只能守着时而正常时而暴躁的母亲相依为命,虽然说父亲每次打工回来后家里的日子会好过很多,但是当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后,小女孩的未来究竟在何处呢?
那次年后返城时,静之也跟着奶奶跑来送我,摘了两个大红柿子硬要塞给我,说是要明年跟我换一个大的叮当猫。
我握了握她的小手笑着说:”好,明年一定给你带一个更大的叮当猫。“
静之仰着头看我,很大声音的回应:”要记得哦!“
生而不幸或许不是最大的不幸,只要还有一线希望,不幸说不定就会翻盘成侥幸、甚至一点点有幸,最后是可以伸手拥抱住的幸福。
我相信的,静之,但愿你也会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