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霖
蔡怡曾在圣约翰大学教育系研究院 (1946)谨以此文缅怀解放战争时期在上海亚尔培路二号英勇战斗过的优秀儿女,他们当中有共产党员、民主党派、进步人士。凡是从这座人间地狱活着走出——而不是从狗洞子里爬出——的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凡是在这个魔窟中经过毒火考验、甚至献出宝贵生命的,都是不争的英雄。
蔡怡曾,女,1922年生于上海。1940年考入圣约翰大学教育系,1946年获教育硕士学位。高中时代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救国运动,1945年2月参加共产党,被派往上海女子师范学校开展学运工作,公开身份是女师训育处主任。
01
1948年夏秋之际,黎明前的中国在两条战线上进行着大决战。
解放军百万雄师在军事战线上对国民党发起了排山倒海的进攻,势如破竹地向广袤国土的南部推进。而在国民党后方的第二条战线,千百万忠诚的地下党员进行着另一场决战,坚强勇敢地与敌人开展斗争。而你,就是这些幕后英雄中的皎皎者。
你的名字叫蔡怡曾。
1948年5月9日,在那个春末夏初,乍暖还寒的时节,26岁的你身穿黑白格子短大衣,头戴绿色发卡,站在上海愚园路愚园坊的大门口。按照事先约定,你在要在这里和培明女中的一个女教师、你领导的一个地下党员会面,然后一起去参加党的会议。
预定的时间已经过了,那个叫张良彩的女教师却迟迟没有露面。你掩饰着焦虑的情绪,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踱着步,不时瞥一眼腕上的手表。
“蔡瑛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出事了!”你心里格登了一下。“蔡瑛”,这是你党内的化名,外人不应该知道,一个陌生男子叫出了这个名字,他肯定是特务!
你镇定地纹丝不动,既不回头,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这一切跟你毫无关系。
“蔡瑛小姐,你就是蔡瑛吧?”特务固执地喊着,转到你面前。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蔡瑛。”
“证件!”
证件递过去了,特务翻来覆去地打量着。
“唔,不错,证件是合法的。不过,就凭你这衣服、这发卡,这脸型,你还是蔡瑛。对不起,跟我们走一趟吧!”
两个特务挟持着你进了汽车的后座。汽车开动了,同时开始的还有讯问。
“你去开什么会?地址在哪里?同伙还有谁?”问话象子弹一样,接二连三地从特务嘴里射出来。
“我听不懂。”
子弹象是射进了棉花堆里,没了声息。
“别嘴硬,到地方你就会说了!”
疾驰的汽车穿过眼熟能详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流。你静静地看着车窗外,脑子里却似翻江倒海。
敌人对你的衣着打扮都十分清楚,一定是熟悉你的人出卖了你。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是女中区委、是女师支部、还是本次接头的张良彩?约定几小时后见面的女师马韫芳等三个学生党员,她们安全吗?还有你的上级毕玲、施惠珍,是否已经觉查到临近的危险?抓捕你的特务是哪个系统?是稽查处、保密局?还是警察局或中统?敌人掌握了哪些情况?你将怎么应付才能更好地保护组织和同志?
在你的人生轨迹面临重大转折的时刻,你想到的很多,唯独没有考虑自己的安危。
事情到了这一步,你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决定尽量少开口,不让敌人抓到任何把柄。
汽车拐进了一个偏僻街口,紧邻苏桥俱乐部的一幢建筑映入你的眼帘,你的心象被揪了一把:那是亚尔培路二号,国民党中统上海局本部,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02
你镇静地坐在预审室的椅子上。桌椅上都有“中央调查统计局上海办事处”的标牌,向人们提示着这个充满血腥味的特务机关名称。办公桌背后的墙上是一幅蒋介石手持军刀的彩色画像,似乎示意着这里发生的一切罪行都在他的掌控之下。
一个特务走进来,沉重的脚步在向你提示他的存在和权势。这是第一个审讯者,一出诱骗闹戏的导演。
“不错,我们核实了,你是女师的蔡小姐。或许我应当称你为蔡瑛同志,你的党内化名。”
“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配合我们的工作,这对你有好处。”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来,“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共产党?”
“不是。”你心里很清楚该如何回答。你怎么能忘记那个日子,那是在1945年2月,圣约翰大学正在放寒假,那是中国人的传统喜庆时期,更是你自己的喜庆日子,你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不要回答太快,蔡小姐。”一副惋惜的口吻,“这个问题纯属多余,我们很清楚你是共产党,只是你自己承认了,那就不一样,可以减轻你的罪责,我是为你好。”
低劣的骗术!你在想,也许特务已经搜查过你的宿舍,你是地下工作纪律的严格执行者,在那里敌人不会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你决心一口否认。
你不想再听特务喋喋不休的问话,他开始忍耐不住了。
“好吧,请你见一个人,你就会明白了!”
张良彩畏畏缩缩地走进来,不敢面对你鄙夷的目光。
这是你在路上估计到的各种坏情况中最好的一种。你心里一阵轻松,她知道的情况很有限,你只要守住自己这一关,同志和组织就保住了。
“她叫什么名字?”
“蔡瑛……”
“她是什么人?”
“我在党内的上级……”
失去灵魂的躯壳发出微弱的回声。
这个张良彩毕业于上海交大化学系,在校期间加入地下党。在交大,她的活动十分积极,积极得过头了,违反了地下斗争的原则和纪律,使特务很快就盯上了她。她在交大没有被捕,仅仅是因为上级把她派到培明女中工作,使她从敌人的视线中消失了。但是她过于轻率,自作主张地参加了交大的一次营火晚会,被交大盯梢的特务认出来,这次敌人没有放过她。
喜欢自我表现的人往往外表强悍,内心软弱。在亚尔培路二号,甚至没有动刑,几个耳光就让她屈膝投降了。
她首先供出了和你的接头时间和地点,为了方便特务抓捕,她又十分详尽地描述了你的衣着和相貌。
被她出卖的不止你一人,还有交大毕业的和她同一党小组的陶尧、陶龙、刘继明三位地下党员。
在那个时候,你对她没有恨,她不值得你恨。你只感到深深的可怜,她是一个再也不能在阳光下生活的人。她虽然保住了自己的生命,却失去了生命的价值;她虽然暂时避免了肉体的痛苦,却要一生一世背负精神的折磨。她青春年少,生活道路还很长,要谈婚论嫁,生儿育女。当她留连于花前月下之际,怎么向恋人解释自己如何背叛信仰?当她谆谆教育子女之时,又怎么述说母亲如何出卖同志?
对质的闹剧演完了,傀儡悄然隐去,有如暗夜中的幽灵消失在阳光里。
“怎么样?”导演得意的声音。
“我不认识这个女人。”
“蔡小姐,不要再演戏了!”
“是你们在演戏,真可怜,从哪里找来一个胡乱咬人的活宝。”
“真是冥顽不化!”特务悻悻地退场。
03
接下来登场的是两个特务,也许是中统里级别较高的人物。在和你的谈话中,他们巧舌如簧,配合默契。你觉得他们都是一副嘴脸——敌人的嘴脸。尽管一个胖,一个瘦;一个穿军装,一个穿长衫。
“蔡小姐,我们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蔡小姐在女师主管训育处,这是个和政府有很深关系的部门。”
“我们都曾经站在同一个立场上,教育和挽救那些偏激的学生。”、
“这就是我们合作的基础。”
在他们一唱一和地讲话时,你的思绪飞得很远。1945年夏季,受党组织派遣,你来到上海女师协助陈鹤琴校长工作,建立党组织,开展学生运动。你担任了训育处主任,解放前,训育处是一个为人不齿的机构,是国民党政府监视、控制学生的反动机构。一个共产党员进入了这个机构,你得以及时了解和掌握敌人的动态,更好地掩护了党员和进步学生。
“蔡小姐不愿意和我们谈话,这完全可以理解。”
“我们这个机关常常遭人误解。”
“我们并不是象外面传说的那样,专门抓人杀人。”
“我们的工作是救人,我们已经挽救了很多人。”
“许多年青人误入歧途,受了共产党蛊惑。”
“我们告诉他,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是行不通的,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
“我们告诉他这不是背叛,而是弃暗投明。”
“如果他不想说出朋友,我们也理解他。”
“只要他写一个悔过书,马上可以出去。”
特务的声音象苍蝇一样嗡嗡作响,你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蔡小姐的才学、人品,都是我们所钦仰的。”
“担任一所师范学校的训育主任,实在是太屈才了。”
“你应当在区一级,甚至市一级高就。”
“我们机关有许多特权,我们可以为你谋取一个重要职位。”
你确实是一个才女。你在1940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圣约翰大学,这是一所教育质量和学术造诣都很高的名校。你在1946年获得该大学的教育学硕士学位,在旧中国,这样的高学历确属稀有。但在这个特务机关里,什么学历、人格、体面、正常人最起码的文明生活,都会被践踏在地,一钱不值,他们却在这里恬不知耻地编织着谎言。
“蔡小姐如果不愿从政,也可能到欧美游历,费用由我们负责。”
“只要你说出你的组织,一切都顺理成章。”
终于到了图穷匕首见的时刻,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你发出一声冷笑,使两个特务顿时哑然。
横眉冷对特务的审讯一个暴怒的声音插进了这场冗长的谈话:
“不要再跟她浪费口舌了!跟她讲文明没有用,得换一种方式说话!”
一个胖子闯审讯室,冲着你叫喊:“你太傲气了!我们跟你谈话你都不理,你用沉默来抗议!你太不把人当人了!你太侮辱人了!老子可没有那么客气,把她带到刑室去,老子陪你一晚上!”
你感到很可笑,“文明?” “把人当人?”这些话从一个专事残害人为职业的打手口里说出来,不是太滑稽可笑了吗?
“你瞪着我干什么?”胖子好象心虚地打了个寒噤。“你看吧,看吧!我就是特务!就是你们所说的国民党的走狗!”他故作威风,好象在给自己壮胆。
他倒还有点自知之明,在你看来,他确实就是一条狗,一只禽兽。
你的看法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胖子指挥小特务把你拖进刑讯室,通宵达旦地拷打你、侮辱你,直到天亮,才把不省人事的你拖进牢房。
04
在审讯你的特务中,你最忘不了的是那个魔鬼苏麟阁,他是中统上海站的审讯组长。他在给上级的报告中称:“观蔡犯顽固之个性,坚定之作风,或已曾受共党高度教养,目下正设法使其觉悟中。”
所谓“觉悟”就是当叛徒。至于“设法”,就是酷刑的代名词。
为了让你“觉悟”,那天晚上又是夜审,特务们也许更习惯于在黑夜中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
你的身体还没有从上一场刑讯中恢复过来,又再次被拖进了这个魔窟。苏麟阁端坐在桌子后面。他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恶棍,一个专以残害人为职业的刽子手,这种经历可追溯至他抗战中在日本特高课供职的时候。只有专事藏污纳垢的国民党,才能从阴暗的角落里搜罗到这种败类。
解放军渡江后,苏麟阁在苏州落网。在漫长的特务生涯中,他审讯和折磨过无数革命志士,但自己却没有学到半点坚强,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胆小鬼,在审讯中,公安人员把特务组织的情况一摆,他就全盘招供了,恶贯满盈的他被判处枪决。
这都是后来的事了。那天晚上,他神气活现地坐在那里,死死地盯着你,就象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
你不要野兽的搀扶,甩开了特务的手,你倒在地上,强撑着身子站起来。你也盯着他看。
说他是阎罗殿上的阎王未免太抬举他了,他只是一个形销骨立的瘦鬼,一张阴险的脸,凶残的神态掩蔽在层层堆起的假笑后面。从那痿琐的身材、浮肿的眼袋、枯槁的面容里,看得出他精神的空虚和生活的荒淫。
“蔡小姐,”苏麟阁装模作样地笑着,“你是好样的!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共产党员都像你,我们早没有饭吃了。”第一段台词背出来了。
他审讯过无数人,这套台词早已谙熟,只要针对不同的对象略加修改就行了,但是对第一次听到人倒也不乏新奇。
姓苏的继续柔和地背下去:“上次对付你那套太软了,你知道吗,审你的那人是个书生,一个只会趴在桌上写报告的文人,对女人下不了手,所以你成了英雄。我跟他可不一样,我是谁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自我介绍一下,敝人姓苏,在亚尔培路二号提到我,铁人也要发抖,你马上就会领教……”
他停下来,紧紧盯住你的面孔,观察恫吓的效果,解读你面容有没有变化,捕捉哪怕是最细微的恐惧表情。上次审讯张良彩的时候,他说的大抵也是这番话。看到那个和你一样年青的女子面容开始失色,身体开始发抖时,他知道够火候了,上去一顿耳光就解决了问题。
但是你静如止水,这令他不免有些失望,声调突然一变:“本来我们对于知识分子是最尊重的,特别是女性,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们不对她动刑;要是有证据而不认账,这是为难我们,是最不可原谅的!对不起,我们要好好地请她享受享受,刑死勿论,咎由自取!”他流畅地背了一大段台词,得意地笑了,仿佛为自己施暴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滑稽剧又开演了,你在心里冷笑一声。
“今天晚上我不和你多讲,”苏麟阁的声音变得尖利了,凶相毕露。“你要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交待你的组织关系!”
“你说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哈哈,蔡小姐终于开尊口了,真是千金难买一句话!”苏麟阁阴森森地笑了。
“你开了口可真不容易,像我们这种人,能得到你的回话,真就很不容易了!也罢,我告诉你,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共产党’,我们早已解决了,你瞧,这是张良彩的书证。”苏麟阁把几页纸摔在桌子上,“你是她的上级,这还有什么疑问吗?”
“我早就说过,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怎么,你真想领教我的本事吗?”
你转开脸,不再理会他。
“好吧,帮我一下,”苏麟阁又笑了,“给蔡小姐针手指,让她清醒清醒!”他大声命令呆立一旁的打手。
特务们象上了发条的木偶一般活动起来,以职业化的熟练动作把你按在一张沉重而结实的木椅上,手臂、手肘和脚踝都用绳子紧紧捆住。
刑具拿上来了,却不是钢针,而是一段段坚硬的铁丝。也许是受刑的人太多,钢针用完了,用铁丝来代替,但是对受折磨的人来说,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苏麟阁拿起一根铁丝,抓住你的手腕,旁边的特务很默契地配合着抻直了你右手的手指。
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说!”
“……”
“扎!”耳边是野兽的咆哮。
一根、两根……,右手五个手指甲缝里都扎进了铁丝。你挣扎着,与特务的兽行抗争着,沉重的椅子发出散架似的呻吟。
“再扎!”
椅子剧烈地晃动,似乎就要倾倒,两个特务用力按住你的身体。
左手的五个手指甲缝里也扎满了铁丝。
你昏过去了,暂时摆脱了痛苦。
冷水泼上来,你睁开眼睛,面前模模糊糊地有一样白色的东西在晃动,渐渐地清晰了,那是苏麟阁在笑,像野兽一般呲出了森森的白牙。
“你真是一个优秀的共产党员。”白牙一张一合,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这是赞誉吗?你不需要敌人的赞誉。
“说!”声音突然变得凶狠。
你没有理他。你的眼光变得深邃,越过野兽的白牙,越过刑房的铁窗,那沉睡的夜晚,天空漆黑而美丽,繁星闪烁……
当时你并不知道,你的被捕震惊了女师校园,女师的学生自治会举行记者招待会、到各大专院校巡回演讲,控诉特务的罪行,发动社会各界声援营救你的活动。学校的大礼堂已经装饰成为“怀蔡园”,挂出了你的肖像,全体师生每天早晨都来到那里,为你祈祷,吟唱集体创作的“怀念歌”,期望你早日重返讲坛……。
你不知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力量在冥冥之中,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你,支撑着你,给你战斗的勇气。
手指上又传来钻心地疼痛,苏麟阁用铁块敲打着铁丝的后端,铁丝深深地刺进你的指缝,又从指甲跟部穿出……
一下、两下、三下……,铁丝好象刺进了你心里。
“说!”
但是你说不出话,只有尖锐的叫喊,声浪起伏。
特务们兽性大发,他们按住你的身体,捂住你的口鼻,不让你出声。
你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特务的魔掌,你要抗争。是的,你们可以用尽世间的酷刑来折磨我,但是你们不能不让我喊叫,不让我呼吸!
在抗争中你失去了知觉……,水又泼上来了,你苏醒过来。你瘫软地倒在椅子上,椅子上面全是血,地下也流淌着血水。
四周显得出奇的静,特务在干什么呢?你吃力地抬起头,看到呆立的打手,还有苏麟阁沮丧的脸,那上面已没有了凶焰和自信。
第二轮酷刑又开始了。
特务们把你绑在老虎凳上,用木棍撬起你的小腿,往脚跟下加砖。
一块、两块……,暴行在静默中进行。是特务对自己的工作失去了信心不说话,还是你已经丧失了痛苦的感觉?
“加!”传来苏麟阁喊声,他不再亲自动手,而是站在一旁指挥。
第三块砖加上去了,骨节发出嘎嘎的响声,一阵阵疼痛如同电流,从膝盖传到大脑,又迂回到心口,在那里凝结、膨胀……。所有东西都在你的眼前摇晃,汗珠开始大颗地淌下来,你紧紧地咬住嘴唇。
“好,蔡小姐,你真有种!”苏麟阁双手叉腰站在面前,好象只有这种姿态才能掩饰自己虚弱的内心。
“再加!”
又一块砖头加上去了,你胸口发紧,两眼一黑,特务的吼声渐渐远去,你似乎脱离了无边的苦海……。
一股焦糊的青烟飘过你的意识,上身传来一阵剧烈的灼痛。特务在用红红的烟头烫你的胸脯,发出滋滋的声音。
你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汗水和着冷水从额头汩汩流下,流过紧闭的眼睛,流过青紫的脸颊,流过咬得肿胀淤血的嘴唇……。
“说不说?”换了询问的口吻。
“……”
一阵耳光暴雨般地打在脸上,双颊麻木了,鲜血从口角淌下。
“再加!”尖厉的喊声刺进你嗡嗡作响的耳膜。
砖头又塞进你的脚下。五块、六块、七块……
身受酷刑,坚贞不屈火山暴烈地喷发着、呼啸着,滚烫的岩浆喷薄而出,热流涌动。
痛苦象洪水一样淹没了你,你的身躯在地狱的黑暗中急速坠落,四周都是牛头马面在跳着疯狂的舞蹈……
血沫涌出嘴唇,你又昏过去了,湿淋淋的黑发无声地垂下。
冷却后的岩浆凝固了,仿佛失去了活力,却是更加的坚固和无法撼动。
“泼水!”
你的身体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又睁开了坚定的眼睛……
四周又是一片寂静。野兽们都在无奈地摇头。
远处传来隐隐的鸡鸣,天快亮了,太阳就要升起,而人,总是要在阳光下生活的,你在心里安详地微笑了。
“把她放下来,快!”
在这光明与黑暗交替的时刻,传来苏麟阁绝望的喊叫,好象不是他在折磨你,而是你在折磨他。
一堆砖块哗拉落地,你全身猛然一阵轻松,好象飘浮在云雾之中……
你被两个特务架着走,双腿毫无知觉的拖在身后。监狱院子静悄悄的,一切似乎在沉睡。寂静中爆发出一阵喧哗,女牢的门开了,难友们潮水般涌出来,把你抬进了囚室。
在昏昏沉沉中,你感到有两个人扶着你在狭小的牢房里转圈。
“我的腿不能动,”你微弱地说,“我要睡觉。”
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说:“你不能睡,这样会残废的!”
双腿有感觉了,撕筋裂骨地痛,还象受刑一般。
“是的,我不能残废,要有一个好身体,才能和敌人进行斗争……”你闭上眼睛,任凭热泪奔涌而下。
这是你遭受诸多刑讯中的一次。
在三个多月的监禁中你受尽酷刑:吊打、火烧、针指尖、老虎凳、铁榔头砸,强光照眼……。你遍体鳞伤的躺在牢房的床铺上,长时间不能动弹,腰椎被打坏,双手拿不住碗筷,大腿的韧带被老虎凳严重拉伤而不能伸缩。
也许人们应当直面世间的一切事物,但是魔窟里惨绝人寰的暴行令人不忍卒读;也许人们不应当诅咒,但是那些残忍折磨你的刽子手都该断子绝孙!
05
你超乎常人的坚强,使敌人益发相信,你不但是共产党,而且是一个大共产党。他们的估计过高了,实际上你只是地下党上海学委系统的一个基层干部:女中区分区委书记、女中区教师分区委员、女师支部书记。
你的案子作为“要案”,被呈送上海市长吴国桢的办公室。这个在建国前夕被列入头等战犯名单的国民党元凶在案卷上的批示给你定了调:“匪嫌,审讯中,确未承认为共匪,但据张良彩书及蔡行动,系匪重要干部。”
你对自己的前途作了充分心理准备:生要生在阳光下,死也要死在阳光下,心灵绝不能留下阴影。你唯一遗憾的是不能高呼“共产党万岁”,你至死不能暴露身份。
在“七一”建党日前夕,你支撑起被折磨得十分虚弱的身体,在监狱的墙壁上写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是《正气歌》作者文天祥千古流芳的名言。
你入狱的时期,正是解放战争由反攻转向胜利的前夕。你和难友们一起引吭高歌,其中就有《跌倒算什么》的另一个版本《坐牢算什么》:“生要站着生,死要站着死。坐牢算什么?我们骨头硬!放出来,还要干!”
你用生命诠释这首歌的真谛,你用鲜血描募这首歌的词句,你用心在歌唱。你用歌声送别行将离去、也许不会再见的同志,你用歌声迎接大江北岸传来的捷报。正如伏契克所说:“当生命快要结束的时候,这是一个人活得最顽强的时候,有什么理由停止歌唱呢?”
当黑暗将要退却
而黎明已在遥远的天边
听到嘹亮的凯歌
我们为什么不歌唱
当严冬将要完尽
而人们所向往的春天
被封锁在冰霜的下面
我们为什么不歌唱
当锁链还锁住我们的手足
鲜血在淋流
而自由就在窗外向我们招手
我们为什么不歌唱
当悲伤的昨日将要死去
欢笑的明天已向我们走来
而人们说
你们不应该哭泣
我们为什么不歌唱!
1948年8月23日,在经历了106个日夜的生死考验之后,你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了这个魔窟。
这要归功于地下党组织。他们不能直接行动,但是联络了多个社会团体开展营救活动,对反动当局形成了十分强大的社会压力。
这要归功于女师校长陈鹤琴先生。他是一位著名的社会贤达,很早就是共产党的同路人。他的7个子女中有6个是共产党,而你,日后也成了他的大儿媳。陈鹤琴先生早就知道你是共产党,他营救过的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不止你一个,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在30年代营救江青。
这要归功于你的坚强。在酷刑下你没有一个字的口供,叛徒张良彩的供词成了孤证,证据不充分,不能“依法”定案。国民党杀人如麻,残暴无比,但是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他们还放不下最后一点点遮羞布。
失败的敌人不甘心,当你走出牢狱之时,他们故作嚣张地恐吓:“如不老实,随时随地抓回来。”对于一个经过了炼狱考验的坚强战士,这种恐吓显得多么苍白无力。
危险依然存在,你随时处于敌人的监视之下。敌人依然断定你是共产党,只是迫于社会压力不得不放虎归山。组织给你的指示是养好身体,伺机转移。
在医治刑伤期间,你坚定地对前来探望的学生们说:“等养好身体,再为教育服务,为人民服务”。
早在当年7月,你尚在狱中的时候,上海地下党市委已经作出了撤退2000名党员干部的决定。其中一部分是象你一样党员,已经被敌人注意,处境危险,必须撤离。转移后的你们,将应中共中央和华东局的要求,为接管解放区城市的需要,成为城市工作的新生力量。
1948年10月30日,身体基本康复的你在地下党的配合下,借探访朋友之机,利用国民党统治区人心惶惶,社会秩序十分紊乱局面,成功摆脱了特务的盯梢。
你和妹妹蔡玲曾(地下党员)来到一个地下交通站,脱下旗袍,换上中式短衣,汇入逃难的人流当中,离开上海,转道镇江,北渡瓜洲,直下维扬。
“金风劲扫江南岸,明月可心照人还。” 一望无际的江北平原秋高气爽,阳光灿烂,解放区明朗的天空尽收眼底。
红晕浮上你因饱经磨难而略显苍白的面颊,阳光下的生活是多么美好呵!
后记
你在1949年随军南下回沪,负责上海市青委少年儿童工作。1953年重返教育界。
你从未把自己视为英雄,尽管你当之无愧。除了向党组织写材料汇报狱中情况,你从不炫耀自己光荣革命斗争历史。在你的有生之年,甚至你的女儿也不详知母亲这段光荣经历。
解放后的几次政治运动,面对错误的政治处分,几上几下的不公正处理,你忍辱负重,不记个人得失。
十年动乱中,你再陷牢狱之灾。你顶着“叛徒”的恶名,怀着坚定的信念,怀着对亲人的责任感,坚定地幸存下来。
但是,解放前夕中统的酷刑严重损害了你的健康,你在1992年1月1日过早去世,享年69岁。
你在狱中经历的生死考验,女儿陈庆是在你去世之后,在整理遗物时才真正了解的。尽管时隔50多年,每当谈及母亲当年所遭受的酷刑,陈庆都会潸然泪下。
你的光荣事迹在历史尘埃中湮没了60年,但昔日的战友并未忘记你:
2009年12月,外交部长吴学谦夫人毕玲在凤凰卫视采访中提到了你的事迹。
2011年6月下旬,在上海地下党女中区委史料捐赠会上,你地下党时期的上级领导、94岁的施惠珍,讲述了你被捕后,在狱中被严刑拷打仍守口如瓶、坚贞不屈的英勇经历。
尽管你的事迹没有列入典籍,没有写进小说,没有拍成电影,没有伟人题词,但是在知道你、了解你的人们心目中,你的形象却是那么崇高而伟岸。
永远怀念你,蔡怡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