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飞瀑流淌,惊涛拍岸,鹰击长空;又如,风掠原野,鱼翔浅底;再如,话语呢喃,溪水涓涓……
突然,那筝声戛然而止。也就一个喘息的机会,又传出情致飘忽、缠绵婉转的筝声。那声好似一女子一会儿软语温存、柔声叫唤,一会儿哀声叹息、痛苦呻吟,最终泣出了声声苦情,句句恨泪的幽怨情愫。
忍不住揭开这弹筝女子的神秘面纱,与她共同跌宕起伏在她的哀怨柔情的心海中。
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哀筝一弄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这是宋初词人张先所作的《菩萨蛮》。张先是北宋年寿最高的著名词人,他一生流连风 月,听歌看舞,优游岁月。因此,对于表现歌妓的才艺和表演的神态,对于用形象化的语言传达古筝、琵琶等美妙动人的乐音,张先是信手拈来的。看看上面那女子,看看那哀筝,再看看那首《湘江曲》。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一曲《湘江曲》,犹如撩拨起世代女子的幽怨之弦。一声声,湘水绿波荡漾,颤响了女 子哀怨的情思,纤指来回在哀筝上波动,传达出内心的幽恨。“弄”是奏乐的意思,“一弄”就是“一弹奏”的意思。如王维《秋夜曲》中“银筝夜久殷勤弄”一句,“弄”也是弹奏的意思。《湘江曲》是描写湘江和湘江故事的,所以,鸣筝声声中,令人立刻联想起湘水绿波荡漾的情景:湘妃泪染斑竹,湘水山林都含泪聆听,聆听她美丽但却破碎了的心灵。这两句写尽湘曲之哀,写极湘波之绿,由听感引出视觉,一“哀”一“绿”,声、色互相烘托,可谓惨绿愁红。此曲甚悲。
清代徐震的《美人谱》中认为美女的韵味之一是“斜抱云和”(云和是琵琶的别称),你看她斜抱琵琶,半掩朱颜,自然是一顾倾城,极尽妍态。那弹筝女子呢,纤指一弄这个动作,就得让人销魂。从玉手珍指中流淌出的涓涓细流,瞬间就将弹筝女子萦绕环抱在一片空明的境界中。那境界如梦如幻,却又意味深长,似乎是那女子生命中最可靠的东西。可是,曼妙婉媚后,那片空明又被切切实实的抽丝剥茧地分割,使弹筝女子再也没了归宿感。弹着哀筝的女子,一定是寂寞的。
不然,她那“纤指十三弦”怎么会如此“细将幽恨传”呢?“纤指”是指年轻秀美的弹筝女子,白居易的《筝》中赞美弹筝女子的纤指说是“十指剥春葱”,无疑,那女子的素手是纤细而白皙的。战国时,燕太子在一次宴会上看中了一位弹琴女子的素手,便残忍地要求主人剁下那女子的双手送给他。这故事虽然变态了点,但弹琴弹筝的女子的手之美丽也是可见一斑了。“十三弦”是指弹筝女子所弄之筝,这位弹筝女子大概是教坊中的乐伎,因为当时教坊所用的筝,都是十三弦的。
“细将幽恨传”,弹筝女子将她那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微情感凭借筝声一一传出,那“恨”传出时,细细微微,绵延不断,有如余音绕梁。那余音是荒草蔓延的年头,篱笆外的古道上最后沉默的告别,是浪迹天涯的时候,曾经的琴声幽幽中错过的一次花开季节。
可是,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伤,痛饮从来别有肠。这就是弹筝女子,她无语无言,因为那双眼那对眉已将她诠释得淋漓尽致。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秋水,比喻双目清澈明亮,形容女子的明眸。李贺《唐儿歌》中也有“一双瞳人剪秋水”一句。双眸明澈如秋水,那么这女子的眼中应该是常常噙着泪水的。那双眼大而飘忽,像一瓣花瓣在黑夜的风中抽搐,那泪珠也就从两个幽黑的穴口飘洒而下。“秋水”一词代目,传出了弹筝女子的聪慧灵巧。而后一个“慢”字,更是写极了弹筝女子的温润柔和,她的从容专注的神态,她的柔情自重的性情,在她媚眼缓移时,已全然托出。
再次眉睫低合时,又看到了斜列着的筝柱,有如飞雁成行。“筝柱”如“飞雁”之形,故又有“筝雁”之名。陆游《雪中感成都》中有“感事镜鸾悲独舞,寄书筝雁恨慵飞”这样一句。镜鸾是说罽宾王有一只逝去配偶的鸾鸟因痴情过度,三年都未鸣叫,直到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开口鸣叫,鸣声悲凄,半夜即撞冲笼子而死。这是歌颂爱情的伟大,也是昭示着寂寞的可怕,而“镜鸾”和“筝雁”放在一起,大概“筝雁”寄托的也是耐不住寂寞的意思吧。不过,也无关要紧,弹筝女子本来就是寂寞的。知音难觅。张先的另一首佳作《生查子》中也有用“雁行”描绘哀筝的,“雁柱十三弦,一一春莺语”此处将哀筝的弦和柱合为一体了。
弹筝女子就这样在席间对着宾客表演,而宾客,也只是远远的看着她。距离,是她最好的道具,隔阂,也生出了一种薄凉之美。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乐声越来越悲,凄婉得令人不忍再听,弹筝女子的眉眼也越垂越低,不敢仰视宾客。这时候,曲与心通,弹筝女子的情感已达到了高潮,尤其是“弹到断肠时”的难以自遏的感情波澜,也必然冲击着全神贯注的听者的心扉。这悲惋之色如披在弹筝女子身上的神秘轻纱,增添了她的朦胧与迷离,这是一种含蓄的美,美的含蓄,是一种蕴藉的柔情,柔情的蕴藉。
美的柔情也尽显与那低垂的黛眉上。虽然不再看到那女子的秋水般的目光,但不难想象,此时的她早已热泪盈眶了。春山,比喻女子黛眉之低蹙,《西京杂记》中谓卓文君“眉毛如望远山”,如此看来,春山眉必为青春年少的柔情女子所独有。有人总结出十种眉形:开元御爱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却月眉、分梢眉、含烟眉、拂云眉、倒晕眉,独独却没有春山眉。我不明白,春山眉下的那片纯真的柔情难道比不上开元御爱眉下的浓妆艳抹,分梢眉下的搔首弄姿,倒晕眉下的矫揉造作吗?春山眉黛低时,筝声动情,传出的总是纯纯之声。
全词意态凄婉,情致蕴藉。黄蓼园在《蓼园词选》中则曰:“写筝耶?寄托耶?意致却极凄婉。末句意浓而韵远,妙在能蕴藉。”
“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这句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张爱玲在《倾城之恋》中描绘的那个女子白流苏遇到难解的事时,总是习惯性地低头,而她每次谦恭地低头都一次次俘获了范柳原的心。所以,低头也是女子的一种妩媚的姿态,比起扭腰翘臀,比起涂脂抹粉,比起感性挑逗,“春山眉黛低”恰是女子“断肠时”的最高尚姿态。她这一低头,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自己轻轻转身,优雅地退后一步。
如果,扩展到全人类,那这一“低头”必将是人类感悟到弱德之美后的自我拯救。低头的姿势,是人们准确衡量自己后,知道退一步海阔天空。这不是懦弱,不是退缩,而是保护自己曾经的拥有,因为境况已到了“断肠”时,如果你仍选择执着,那么只会头破血流。
如果,只说爱情,那么,我必先爱得深沉执着,但是,如果爱得辛苦无着,我必将及早抽身,趁青春,另寻出口。成败,就在俯仰之间。
希望,那《湘江曲》,弥漫在湘波绿水中,流淌在秋水漫筵里。以及,最后,看女子那春山眉黛缓缓低下……
20岁时,特别真诚地想成为一名文字工作者,于是一时兴起写下了这本文集《如此多情》。经历了几年的折腾和成长,现在来看,真是忍不住嘲笑自己当年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和华而不实,却又不忍将其置于冰冷的硬盘里终不见天日,于此,鼓起勇气让沉寂多年的它们也出来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