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豫东风情录
楔 子
一
那是1948年深秋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豫东平原上刚刚经历了国共两党逐鹿中原的黄泛区战役,交战双方又在鲁、豫、皖、苏边界陈兵百万大决战前夕,豫东平原上四周寂寥的田野里已经不再像夏秋两季那样热闹了。青蛙早已停止了鼓噪,蟋蟀也停止了弹奏,秋虫在时令的威逼下已经绝迹,就连那些三季生物也都蛰伏到地下冬眠去了。万籁俱寂的田野被一层寒霜覆盖着,在夜色下白茫茫一片,越发显得凄凉和空旷了。一个巨大的声音在大地上低沉的轰鸣着,仿佛是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屈死的鬼魂在哀声吟唱。
节气已过霜降,寒冷的冬天还没有到来。东南方天空中,云层遮住了残月,一道流星从空中划过,闪亮了一下,便消失在无尽的天边。地平线上方那颗冉冉升起的启明星熠熠生辉,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夜幕下的王家寨笼罩在灰蒙蒙的雾霭中,就着天上微弱的星光,可以隐约看到寨门上的吊桥高高悬起。寨海子两岸干枯的芦苇随风瑟瑟作响,水面上腾起的雾气阴森森的,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扑通一声水响。这在白天看似微不足道的响声,却在寂寥的夜色下会让人心惊肉跳。这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寨子,此时正沉睡在梦乡中。
秋收刚过,人们习惯性地将从地里收获的红薯秧子成团成团挂在树杈上,到了夜间树上也就黑压压一片,看上去有些阴森怪异。这一团团红薯秧子倒也成了麻雀们温暖的窝,它们钻进红薯秧子里,挤在一处,彼此用对方的体温取暖又把体温传递给对方。一声高亢的雄鸡啼叫声给这夜幕撕开了一个口子,惊醒了蜷缩在红薯秧子里的麻雀,扑棱棱从里面飞出来,叽叽喳喳叫着,在夜空中打了两三个回旋,又飞回到原来的红薯秧子里。此起彼伏的雄鸡打鸣声唤醒了沉睡中的人们,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漫漫长夜就要过去,白天就要到来了。
一阵急促的狗叫声传来,汪、汪、汪、汪汪,回音在寨子里回荡,像晴天敲击铜锣一样响亮震撼。黑夜里的狗叫声总是那样让人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夜色中有个黑影在寨子里游动,脚步很轻很快。狗叫声随着黑影的移动由远而近传递着,黑影移动到寨中临街的一户四合院门前,在大门上摸索了一阵子,吱嘎一声推开大门,闪进去,又吱嘎一声关上。
睡梦中的姚淑美被大门响声惊醒,惊恐地侧起身,屏着呼吸,侧耳静听。外边又传来门闩哗啦啦滑动的声音,接着是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脚步声却是她最熟悉的。她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将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
姚淑美坐正身子,拿起被子上的夹衣,披在身上,回转手摸到床头柜子上燃着火星的纸媒子,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几下,随着火星一明一暗,那纸媒子便被吹出了红色的火苗儿。她拿着纸媒子扭转身点亮床头柜子上的棉油灯,微弱的灯光照在她那鸭蛋型轮廓的脸庞上,显得她椭圆的下巴格外圆润而有光泽,整个脸庞的线条弧度均匀流畅。灯光由小变大,啪啪作响,越来越亮,慢慢映照出她那红润面容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肌肤白里透红的颈项和胸脯上裹着的红色兜肚。
堂屋门吱的一声轻轻推开又关上,黑影闪了进来,走进里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好了么?”
“好了。”
“稀罕,外边的狗都在叫唤,咱家大花狗咋没有一点动静哩?”
“狗识人性,自家人进门不叫的。”
“赶快再睡会儿吧,天快亮了。”说罢,姚淑美一骨碌身又钻进被窝里。
王贵仁随手摸了一块布擦了擦头上、眉上的霜,脱下衣服,一口气吹灭了灯,钻进被窝,说:“冻坏了,快给暖暖。”说着,伸出胳膊就要去搂。
姚淑美忙将身子一缩,急忙用手推住,故作嗔怒地道:“去,你身上太凉,跟冰块一样,先暖暖。”
王贵仁只得老老实实躺下,拉了拉被子,掖紧被角,小心地与姚淑美保持着间隙,借着被窝里的热气把身子暖热。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说:“这下好了,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你把那些宝贝儿东西都埋在哪儿去了?”姚淑美的声音娇滴滴的。
“你别问,还是不知道的好。我又不会离开你的。天明你早起做饭,吃过饭咱们就去你娘家躲一躲,我都安排好了。嗯,也不要走的太早。”
姚淑美听男人如此说,便不再追问,她拉紧被子闭上眼睛,呼吸有些急促,她已经习惯了低眉顺眼夫唱妇随迎合自己的男人。她感觉她的男人像脱僵的野马在草原上肆意疯狂奔腾,而她则像一只温驯的羔羊,跟在他的身后奔跑着。她和他经历了疾风骤雨横卷残叶,又经历了和风细雨润物无声。她感觉他的男人像太阳一样用光和热融化了她,使她失去自我不能自已。她的魂魄被他带到云层里荡漾着,摇曳着,而她的身体则像荡秋千一样,在半空中起伏摇晃。外面传来几声狗叫,姚淑美抱紧丈夫,两人相拥而眠,进入梦乡。
王贵仁醒来时,已经红日三杆。阳光透过屋顶的风道射进来一道金色的光柱,光柱里的灰尘上下飞舞恰似那光柱滚动着一般。这一觉他睡得格外香甜,浑身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放松。他昨天夜里一个人偷偷忙活了半夜,终于将全部家产埋入地下,算是搬掉了积压在心头多日的一块石头。
五天前,王贵仁接到通知,说是通知其实就是命令:限15天之内,把家里的黄金、白银、外币、法币都要交到县里,兑换成金圆券。王贵仁明白,什么金圆券,那就是一张废纸,上坟烧,连鬼都不要的废纸。那些当官的却又借机玩起了刮地皮的老把戏,这次看来要刮干刮净了。王贵仁已经听到有人因为抗命而被法办枪决的传闻,虽说他上头有人可以躲过这一关,但毕竟躲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周边的战事像阴云一样笼罩在豫东平原上空,今天你打过来,明天他打过去,像拉锯一样打个没了没完,让人喘不过气来。对于王贵仁来说,两边人不管是谁夺得了天下,都是一样的,他袓辈积攒下来的那点家业看来是保不住了。
太阳已经升到树梢之上,阳光穿过树梢射下来,照在厨房屋顶矗立的烟囱上,把炊烟也染成了金色。那炊烟被微风一吹,袅袅上升,便渐渐消散在半空中。天上的云彩像棉花絮一样,雪白雪白的,将蔚蓝色的天空衬托得高远而深邃。
王贵仁穿着一件蓝色的棉布夹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阳光透过树梢照在他那圆形的脸上。他身材不胖,形容有些消瘦,两只眼睛看起来有点深陷在眼窝里。儿子福孩儿、女儿金枝在过道里玩耍,嘻嘻哈哈追逐着,妻子姚淑美正在厨房里做饭。两天前,他辞退了家里的长工、短工,只留下寨北边儿三亩洼地,把其余的田地全部卖光了。他对妻子姚淑美说:“世道要变了,咱们要准备过苦日子了,你得学着做饭,学着做家务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