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今年八十有六,大我60年,是我们村少见的长寿人。
1931年 姥姥出生,老姥姥很疼爱孩子,家里艰苦,早早把姥姥12岁时候送乡绅大户做童养媳,盼着姥姥等长大结婚生了娃就能享福,但是童养媳未长成之前地位是连个丫鬟都不如的,动不动挨打挨饿都是常有的事,住柴房干重活等等,姥姥是穷人家孩子,这些都打不倒她,她在哪里顽固的生存了下来,几年之后,剩下一个男婴,不知为何死掉了,姥姥婆家是乡绅,都是知识人,老姥姥盼着姥姥能学点知识带孩子走出穷乡僻壤,但是因为姥姥长得白净,做事利索,乡绅家怕姥姥学了之后看不着童养媳的工作,就不让姥姥接触纸笔书籍,但是姥姥还是会偷着去学,姥姥一生所认识的字都在那几年。后来文化大革命,乡绅家要游街挨批斗,家里的东西也是谁见谁拿,姥姥赶也赶不及。姥姥是贫农,本可以放回娘家,但是乡绅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婆家让家丁捉住她锁起来不放,红卫兵也轰动一时,姥姥几次逃跑,被红卫兵捉住送回乡绅家,又是挨打又是受饿,姥姥的精神一度崩溃,有天夜里,姥姥趁着家丁睡着偷着跑出来,又怕家丁知道,又怕红卫兵捉住,天黑也不敢走大路,捡着小路就跑,姥姥已经不知道哪里是回家的路,一听到有人,就躲起来,躲在柴火垛里,躲进山沟沟里,大气不敢出,不知道怎么跑到了一块坟地,走了一个晚上也没有走出来,精神崩溃到了极限,姥姥彻底疯了,老姥姥听说姥姥跑了,就开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姥姥,姥姥已经不认人了,见到人就跑,说“不要抓我”。老姥姥找赤脚医生给她看,也说是吓傻了,不能受刺激了,家里的姐妹兄弟刚开始还管她,后来疯的太厉害,就把她锁家里,越是锁越让她崩溃,就像《情深深雨蒙蒙》里的可云一样,那时候生活都很困难,对她能送吃的送喝的都不错了,但是毕竟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她老跑。
后来有人做媒说我姥爷刚当兵回来,家里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大我姥姥两岁肯定懂事会心疼人,不会虐待我姥姥的,就这样老姥姥答应让姥姥跟了姥爷,但是姥姥是不同意的,她怕极了,怕找不到家,怕又挨打,还好姥爷是个好人,姥爷也是穷人孩子,小时候放牛放羊,没钱上私塾,就偷着在课堂窗户听,就那样姥爷偷学了很多东西,姥爷不知道自己生日,就以党的生日做生日,是个一心为党服务的好人。姥姥过来时候,姥爷当兵这几年家徒四壁,回来穷的一间房屋都没有个完整的,还是村里人帮忙泥和着麦秸瓦的墙,总算是有间屋两人住下,姥姥依旧疯疯癫癫,姥爷因为识字做了村支书,那时候国家很困难,开不完的会,挖不完的河,姥爷一走都是一个月三个月的,姥姥的疯病没人管,村里人不管不了,怎么着也是个书记夫人,大伙都对她“敬”而远之。
之后,家里开始闹灾荒,很多人没吃的活不下去,活活饿死,有两个舅舅饿的皮包骨头,就剩下一个大肚子,姥爷不忍他们饿死在家,提议去边疆,之后姥爷带姥姥还有两个舅舅一起去了边疆,但是那边生产力也很低下,还有很多狼,日子也很艰苦,但好歹有吃的,舅舅们算是活过来了,在边疆3年,姥姥的疯病好多了,但是落下了“闲不住”的毛病,那边冷的很,所以姥姥忙完就去拾柴火,有时候走几里地才拾到一些柴火,第二天就走更远的地方去捡柴火,在路上冷的抓不住柴火,就撕衣服条捆住拉回去。那几年虽然过得苦,但是总算是捡回了几条命。
从边疆回来一晃姥爷姥姥都结婚好年头了,一直没有子嗣,不知怎么就打听到另外一村的又生了一个女孩,已经是第三个了,姥爷托人去问,看能不能抱回来给自己养老,这事要说又得另开一贴了,反正结果就是我妈被抱回来了,姥爷依旧很忙,姥姥没奶水,都是村里谁家添孩子了,我姥姥把我妈抱过去吃几口,我妈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但是我妈当时抱回来时候才几个月,不知道后来是怎么知道自己是抱养的,亲生爸妈又是怎么联系上的。我妈终于不用靠吃奶时候,就开始了自己烧火做饭,因为我姥姥曾经吓怕东西被别人拿走,所以家里只要她出门就把门锁得死死的,她去地里看着地,那时候是农村合作社,实行土地所有制,吃大锅饭,按人口分几分地,干完了才能吃饭,姥姥干活时候总害怕有人从地那头偷走粮食,所以干不了几分钟,就要都到地那头看看有人没有,那时候谁从姥姥分的地走过的时候,弯腰都不能,会被我姥姥点名骂的狗血喷头,姥姥有病,大家都知道,所以忙时候都不和计较,等空闲了人家的活都忙完了,就逗我姥姥,把我姥姥每次都气的炸毛,姥姥在村里出了名的疯疯癫癫。后来,村里弄了一个苹果园,要人守着,怕外村有人偷,姥爷提着铺盖就去了,苹果园挨着外村人的地,有好事者就给我姥姥说我姥爷跟外村的女人跑了,我姥姥一听就炸了,提着铺盖也去苹果园了,这事我有印象,因为当时我和我哥已经出生了,有时候带我,有时候带我哥,说是带我们去,其实把我们往地里一搁,她就忙她的“事业”—捡柴火去了。
我和我哥都不觉得我姥姥疯,从上学后,有同学小声说过,我才开始注意姥姥的,姥姥会让我锁好门,会说我哥掉井里了,会说谁谁把她的毛巾偷走了,会说谁偷我们家粮食了,会说我爸被电死了,,,等等奇奇怪怪的话,直到我上初中一周回来一次,我姥姥找不到我,在家疯了一般找我,让我妈一定要找到我看到我才放心,我都不觉得我姥姥是个疯子,她只是太在乎我们了,见不到就会心慌的。因为哥在家总陪着她,她一点点才不那么疯疯癫癫的,家里的东西我哥也有心都记着哪儿哪儿放着,我姥姥说被谁偷走时候,我哥就让她去哪儿哪儿找,找到了她我姥姥就不说话了,但是下次找不到了还是会说谁偷走了骂两句。她被害强迫症的觉得谁会偷她的东西,那也只是一种病,不是疯子。
对了,我爸妈一个村的,他们结婚后和姥爷姥姥一起住,前后院一个门,天底下的女婿都不喜欢丈母娘家,我爸也不例外,我爸属于二愣子那种,就是啥都不怕型的,我姥姥看到我爸都害怕类型的,所以他们俩几乎不说话,我姥姥是个粗人,不会做饭洗衣服缝衣服做鞋子织布之类的,所以小时候我妈都是靠姨家的姐姐接济过活,这次姥姥过世,姨也来了,守了一晚上,大姨手工活很好,做的鞋子很精致,听我妈说,当时我们村的闺女相亲见面都是借我妈的鞋穿,可见我姨手工很好,我姥姥多不关心我妈的吃穿。我妈很小时候就开始学做饭,不然会饿肚子。我妈也就会糊糊涂,炒个白菜,现在还是这样,一方面是我姥姥不会做饭,我妈在厨艺上就是0,另一方面我妈爱学习,饭管饱肚子就行了,不讲究吃喝。所以我们小时候吃的最多就是炒白菜。。。我爸厨艺都比我妈好,起码还会摊个煎饼啥的。
我有记忆以来,我姥爷就退休了,算算我4岁有记性吧,我姥姥都64,我姥爷66了,也该退休啦。姥爷爱玩扑克牌,下象棋,家里有个象棋桌子,很高,有一米,桌子面是个正方形的,大概有80厘米?象棋更带劲了,石头的,沉垫垫的一个个,装在袋子里,跟麻将兜子大小差不多,重量却重一倍有余。我和哥哥不认字,规矩也多,什么马走日象走田,蹩脚又不能动,车走直路炮翻天,只记住几个词,下起来却很慢才动,所以我和哥哥都不喜欢,姥爷就教我们打牌,姥爷人缘好,小小的屋子总是挤满了人一起打牌,老头儿们一个个戴着老花镜,卷着纸烟眯着眼睛一抖一抖的拾牌出牌,我和哥哥总是打不过他们就作弊,我洗牌时候藏好了大牌在后面,每次都是我,老头儿们都知道也不计较,输的太厉害了,就会摸着我的头笑笑,姥爷却不准我们作弊,每次知道后必训斥我们俩,所以我们在偷偷作弊和姥爷的训导下,牌艺精进,几年下来已经不相上下了。每每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姥爷屋里看有没有打牌,添我一个,要吃饭了,我妈叫我们吃饭,我们还依依不舍的,对了,姥姥不做饭,冬天就在旁边看我们打牌,其他时候地里忙,老头儿们都地里干活去了。经常来我们家的几个老头,我现在还记得他们的音容笑貌,有个会写字,有个会讲故事,有个会出谜语,有个会傻笑,他们有的是无儿无女,有的是有儿有女,但是来到这儿都把我当亲外孙女看待。
姥爷在我初二时候去世了,急病,正在打牌,一口气没上来,就倒在桌子上了,爸爸妈妈从地里赶回来再送他去医院,路上就已经不行了,那时候不允许埋,只能火葬,但是姥爷在村里威望高,夜里埋去时候,很多人都去了,但是没有人打报告,这也是我后来听我妈说的,之后几天家里还断断续续来人一路哭着来哭着走。我当时上学,没有回家,因为这事还一直抱怨爸妈不告诉我,每逢有人提起来我姥爷我都鼻子一酸,两眼一红,哭的眼睛像个核桃似的。我姥爷过世那年76,之前也发过病,治好了,医生给他开了很多药,他不在意,药也没有吃,所以这次发病已经到了救不及的时候,那之后都是我哥提醒我姥姥吃药喝水,不然,那么姥姥活了大年纪怎么会一直不怎么生大病啊。姥姥过世,我爸直接给我打电话说我姥姥病重了让我回去,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姥姥一生忙碌一辈子没生过大病,说这话只是托词。
2014年收麦子时候,我姥姥去拾柴火,回来摔倒了,把大腿摔的骨头都碎了,那年84岁,去医院看,医生都不敢动手术,说只能躺着了。姥姥疼的龇牙咧嘴,地里活又多,她疼的再厉害,也就是叫我哥陪着她在屋里说话,我妈没时间陪她做康复,地里忙完就霜降了,冬天快到了,姥姥在床上更起不来了,一冬天在床上吃喝拉撒,我妈一个人伺候着,姥姥是个怕疼的人,肚子疼牙痛胳膊疼都只吃药不打针不输液,除非特别严重了才输液,我妈没时间一直待在病床前,都是我哥陪我姥姥聊天,我姥姥还惦记我和弟弟,让我读书写信,还老叫我妈锁好门有小偷。我每次给她打电话或者回家去看她时候,都叫她腿活动活动,但是因为一冬天不动弹,腿上的筋都皱巴了,腿还是肿的厉害,这一躺下就是两年半。家里条件不好,夏天闷热,冬天干冷,褥疮冻疮一旦产生就糜烂,这还亏得我妈每天翻一次,要是赶上农忙或者其他家有白红事耽搁,姥姥就只能少吃少喝憋着点儿。去年我上班开始有了一些积蓄,和我妈商量买个护理床,方便些,但是一看都要1万多,我只有几千块的存款,还有家里装修房子借的钱,不够买床,就暂且搁置,一旦放下就会拖延。我在回家的路上还在懊恼怎么就不买呢?就是借钱也该给我姥姥买啊,这样我姥姥也能清爽一些,我妈也能轻松一大些。
姥姥一辈子闲不住,没事就去拾柴火,夏天脸上热的通红通红的,都不回家,喝口水继续找,拉不回家,附近人看到就帮忙拉一把,或者给我们家说一声,我去接她。好几次我都嫌扎手,不让姥姥拾,姥姥不听,还是一如既往地拾柴火,家里有个厨房,我都没见她做过几次饭,尤其姥爷过世以后,更是没有做过饭,厨房已经成了她放柴火的专用地了。小的细的直接烧,大的粗的就让我哥劈开,我哥也懂事,一个胳膊不好使,就只用一只胳膊也劈了一座小山似的。姥姥走了,留下了一屋子烧不完的柴火给我妈。
到了家,亲戚来来又走走,我很少有机会和爸妈聊天,只有深夜,亲戚去睡一会儿时候,我们才抽空聊聊这一年,爸妈希望我把房子买了,我希望爸妈把家里装修好,哥哥住的舒坦一些。说我在北京的生活,他们在家里又找的什么零活儿,毕竟我姥姥我哥都是残疾人,弟弟还在上初中,我妈要照顾两个人的生活起居,弟弟的心理成长,我可以挣钱了,但还要顾及自己以后的生活,我爸一个人养不了全家,出去打工家里事多走不远,干不了重活,我一定要好好努力,争取在结婚之前把家里收拾的妥妥当当的。
姥姥,你就安心睡吧,睡着之后跟姥爷一起去边疆吧,那地方虽然冷,但是有你想要的柴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