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r god:
人能否操纵自己的记忆?还是说时间,才是生活最后的法官,记忆与凭证,都得由它考量。
而有一个,发了霉且很麻人的词,叫那时候。
那时候,和那些,待我很好的人,相遇至今约莫已有十几个年头。之后某个时段,我开始慢慢在忘,神经末梢若不是搭错根线,那便是潜意识里无论如何都要忘掉那般过去的决然。糜烂呻吟来,尖锐地一刀刀下来,剔骨削肉。
渐渐,我记性越不好,细枝末节的事根本记不上来。可对于过去飞驰而过的片段,却遍遍回放,再到清晰分明。
我是否见过他们?特别是当一帧帧画面翻腾涌动,由远及近,又倏忽间远离视线的时分。
我又是否想要记性好些?哪怕看清整整纠缠了我五年的梦魇,一夕间家破人亡的真相。
当我提笔写下横竖撇捺拼凑来的明了的字,常会有笔头停歇在纸上的时候,淡淡染上的浅蓝痕,墨晕,往显得磕磕巴巴。
李先生在黄昏的尘埃里说过的话,倒真不假。有时候做个糊涂人也好,脑筋都不好使,哪有资格悲伤到天边去。
而我,其实很想跋山涉水地越过那座铭为那时候的高山。那一头,日色落得很晚,邮铃木车都很慢,一生只够爱一人。
记忆攒窜不安,唯唯了然的是当年再前些,妈妈攥紧了我的手,低声缓缓地说:“阿念,快看,那是顾伯伯家的孩子。”
那时候还兴放鞭炮烟花,艳丽又带俗气的彩带撒了满地,白烟在黑夜里随河风四处飘,我在一片空白缭绕的周围。
望向几步开外高些的石阶上,神色模糊的阿姨牵着一个穿浅蓝色衬衫的男孩儿,矮小的身子站得笔挺,白净的脸,清亮的眼。
许是被自带云雾烟机的特效蒙了眼,也可能那本身就是个天神般的人,只该活在天上。
于是,耳朵聋了,眼睛瞎了。
烟火屑多半会落进南浔河里,波澜不兴的月下安河,难得泛起圈圈涟漪。如我当时的心情,怪他过分美丽,撩拨不散。
现在,我脑海里还装着如此繁琐混沌的零零碎碎。而恰恰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困顿,支撑起一个还算凑和的阿念来。
我知道你无暇顾及这么多零零碎碎,需得操劳太多凡间的事。
唯愿两手一摊,皆大欢喜。
林念
林念从昏睡中醒来,好像做了一个闲散亢长的梦,模糊不堪。一摸眼角,竟有泪痕,额头也隐隐作疼,生出鼓鼓的包。
大概是在半夜时自己不安分,从椅上滚下来,头恰好磕在桌沿上,报应来得晚,刺疼地叫嚣。还好,因着先前把自己裹得像粽子,在沁凉的地上躺了一夜也不觉病痛加剧。
理好思绪,她起来拍拍身上细末的灰,披着毯子去热好牛奶面包,拿今天早晨的报纸。
在这逼仄潮湿的房间里,她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转身,走两三步,转身,再走三两步。亘古的先前,人们深闭在天地一角,靠绳结记事,朴拙而深情,一结一绾。她却是连结绳的气力都免了,榨尽粗砺的一生,绕不出自己划的圈。
想起晚上还有一大堆事忙,便头疼欲裂起来。在卧房翻箱倒柜的时候,发现拉开的柜子合不上,在把拉柜卸下来后,摸出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
打开盒盖,里头细碎零散的饰物被细软的黑色缎面裹起来,碰合声也细细碎碎,入耳清脆。一对祖母绿的耳环,一条蓝绿色的圆圆小小的孔雀石项链,一只打磨精致的雕花胸针,颜色饱和,像秋日里适好的一撮桂花。
她记得了,两年前离家,慌慌张张掩在行李箱不显眼的角落。而恰巧是当年,李先生在盒缎背面题小楷:
贈予阿念。
李向好.1998
“行云流水,朴朴无华,散远沉静,浓郁自在。”曾经在他清清嗓子前,便听她信手拈来,吟四句,撂十有六,作评李先生的行间字画。
一笔一捺,端庄深情。
看过不少,他的研究手稿,总是被贴在学校庄重高高的红墙上,让人画瓢模仿,敬仰他渊深的学术修养。现仅仅几字,过时很久的饰物花针,可在它重见天日的那刻,她还是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来。
他说,阿念长成大姑娘了,也要学会打扮自己了。
那句话并未迎合她的大半个人生,却时常让她想啊,多年前雪意分明的天气,他弯下腰拂去她满身的尘埃,说会给阿念一个家。她记得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宽厚的手掌,上扬的好看的眉毛,嘴角。
永远有多远,远不过那一瞬间。
可时辰晚啦,先生老啦。
腐老入疾,石药无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