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泉边女神
李天水呆了呆,本能地伏下身子。莫非萧钧已有所察觉,还是火焰被山风熄灭了?或者他将在这山塬上扎营宿下?李天水死死盯着亮光暗灭之处,只有层层山阶暗影。萧钧定然已藏匿起来。李天水的掌心渗出了汗珠,他迅速向上攀去,向靠近山塬的泉边攀去。
山塬下,斜斜倚着一块岩石,泉水绕过岩石拐下去,其上便是平地,李天水双手搭了岩顶,目光顺势再向泉流另一侧望去,忽然缩了回来,紧紧贴在了山岩后。枣红马亦迅速靠了过来。
萧钧仍不见人影。他却看见了另一个背影。一个女人的裸背。仿佛是一个他很熟悉的裸背。他又缓缓探出了头。
那赤裸的背影如女神一般高大秀挺,又如雌兽般彪悍劲健,每走一步皆似充满了力量与野性。山里夜间很冷,泉水定然更冷,她却一步都没有犹豫。
她正踏向岩石后的一泓泉水,那山间溪流的源头。只在岩后二十步外。月光下,雪一般洁白光滑的裸背仿佛闪着清冷的莹光。她在泉边顿了顿,忽然纵身一跃。“啪”的一声,水花溅出,随后转为了“啪啪啪啪”一连串拍水声,敲击在李天水心头。
只可能是她,李天水在心中苦笑。她自小便爱在野地裸泳。他其实心中隐隐已有些预感。他看见了前面那座山头上的狼帐子。“狼主”从不喜欢与那些狼卫宿营一处,她从且不需要贴身护卫。只有李天水例外。
李天水暗地叹出一口气。不可测的命运呵,为何总在这样的时刻与她相遇?
今晨的那一箭,仍未还清她的债么?
随着那水声渐远,李天水迅速攀上了石块。他仍要尽快找到萧钧。
这一刻的月光很亮,李天水一眼望到了泉流对面,对面斜坡山石更嶙峋,藏身之处更多,离山塬上的泉水却更远些。他忽然发现层层岩块间,有影子在动,一束细长的影子,正轻微而有规律地摆动。李天水透出了一口气。是萧钧坐骑的马尾。那匹马必然是在岩层中艰难地平衡着身躯。
泉水上已不见人影,对面的岩石上却始终没有动静。萧钧还在等什么?李天水蹙了蹙眉,向身后侧的山塬看去,立时明白了过来。
距李天水三十步外的山塬上,现出了一顶高大的帐影。帐子的三叉尖顶仿佛一对牛角中穿过一根长矛,帐幕上,长长的兽毛被风刮起。那是她的“狼帐”。“狼帐”便扎在泉水边,帐子边上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人,身形甚长,双手捧着一条长及袍脚的织物,仿佛是毯子,侧脸正凝视着湖面。
李天水觉得那人的侧影有些眼熟,正欲探身向那人多看几眼。身前水面忽然“哗”的一响,雪白的面颊与结实的肩背同时浮了出来,便在六七步外。李天水山蜥般滑下岩石,底下跪伏在岩缝中的枣红马不知何时挪了过来,瞬间拱起了背脊,无声无息地承住了李天水的身躯。
划水声越来越近,居然在岩石边停了下来,有双脚踏上了岩面,随后一阵步履声渐渐自大帐边传来,在岩石边停下了。有毛毯子“呼啦”掠过空中的声响。随后李天水听见岩面上的人坐了下来,他略略抬眼,便见岩石前现出了一只光裸的足踝,自毛毯子的流苏间垂下,月光下,丰润优美的白腻足踝上,围了一圈灰白的狼牙足饰。
“你已经足够老了,还能看到什么呢?不必合眼了。”是她的嗓音。“狼主”的嗓音。她的突厥语依然是生冷而骄傲,却仿佛有些嘶哑疲惫。
“安菩不敢违命。”老者的突厥语却是舒缓沉定,每一个字词仿佛皆是深思熟虑而出。李天水陡然屏住了呼吸,多么熟悉的嗓音!
竟然是安伯伯!阿塔最好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萨宝是从阿塔那里来?”
“正是。”
“捎来了些什么消息?”
“可汗托我带给狼主这支箭。”李天水忽觉眼角有金芒一闪,金箭是可汗的信物。
“有口信么?”
“在箭尾藏着的羊皮纸里。”
“你直说吧,我从不喜欢看字,”她顿了顿,又略带讥谑道,“如果阿塔捎来了十句话,那么恐怕至少有七句是安萨宝的主意。”
“尊贵的狼主,可汗只捎来了四句话。第一句,当你看到这支箭,立刻套上你的鞍辔,带上你的人,赶去疏勒东面的赤河两岸找到你的弓月部。吐蕃的使者会在那里等你。你领着弓月部从东边与吐蕃人夹击疏勒。帮助他们拿到那片土地。”
老者安菩的突厥语极精熟,字字低缓沉定,带着气息吐出,李天水听得清晰,心中不由一惊。
“龟兹的安西军必将迅速驰援。”“狼主”迅速道。
“不会再有安西军了。”老者嗓音很低,似说得轻描淡写。李天水心头又是一跳。
“狼主”竟未追问。过了一会儿,又道:“我们为何要帮助吐蕃人,与唐人开战?”
“尊贵的狼主,可汗并未留给解答你疑问的口信。”
“哼哼,”“狼主”冷笑两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第二句,可汗已在各部前对阿胡拉立誓,作为草原的王者守护琐罗亚德斯的粟特子民。可汗希望狼主在天山南北作粟特人商队的保护人,万勿袭扰。包括那支护送琐罗亚德斯圣物的汉人商队。那个叛离可汗的汉人,他已经得到了宽宥。”
安菩平淡的嗓音过后,岩石上忽然陷入死寂。李天水心头忽然掠过一阵颤栗,浑身亦将禁不住颤栗起来。只有猝遇极激奋之事才能令他如此。他将手指狠狠抠入岩缝中方稳住了身躯,目光不由又向前投去。那段雪白丰润的足踝已然绷紧,像一把出了鞘的刀。随后,一阵大笑自岩上爆响起,却是笑得声嘶力竭,良久方渐渐收声,李天水听见了她咬着牙的嗓音,“回去告诉我阿塔,晚了。那个骗子,已被我射杀了。”
“既如此,安菩将如实回复可汗。”安菩的嗓音并无一丝变化。
“我听闻安萨宝与那汉奴的阿塔是旧相识。”“狼主”缓缓道。
“我已多年未见李承唐了,他的儿子只在牧童时见过几回。”安菩仍是不紧不慢的嗓音。
李天水仿佛听到岩上发出一声轻笑,片刻后,“狼主”却未再问,只淡淡道:“第三句话呢?”
“明日,有一个背着油布箱子的汉族女人,将走凌山道进入鹰娑川以北的玉都斯草原。分出三个人,找到她,将她带到我的帐子里。记住,不要伤到她。”
李天水的心猛地抽紧了。那本是她选的路,但李天水却仍无法控制地为她悬住了一颗心。
“哼哼哼,”又是一阵冷笑,“我知道那个女人。喜欢玩弄阴谋的汉族女人。阿塔为何对她有兴趣?”
岩石边没有回音。良久,那“狼主”方缓缓道:“再说下去。”
“可汗最后的嘱咐,实是安菩的恳求,”岩石前的足踝下现出了一个低伏的身影,安菩忽然跪伏在地,李天水一怔,紧紧贴住岩壁后侧,却听老者嗓音又缓缓响起,“天山中段的这处秘密祭祠,天山的教众已经营了数百年,只为东来西往的粟特商队们奉火祈福。如今教中信众的各大秘密联络点已落于歹人手中。安菩为天山祆祠,恳请狼主护佑。”说完这段话,那苍老的嗓音却似没有一丝起伏变化,只是暗影向前动了动。李天水看出安菩轻轻吻上了“狼主”的足面。
“安萨宝,你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者,你了解我,”那足踝一动未动,“直说吧,你需要多少人?”
“狼主,你身边的武士并不多。我一个人也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岩下的李天水仿佛看见“狼主”青黛色的眉梢微微扬起。
“恳请狼主借我三顶狼帐,我会将它们扎在秘密通道上。我坚信,在天山南北,任何形式的黑暗皆无法侵入突厥狼帐百步之内,那些魔鬼会颤抖不止,它们是圣火最好的守护者。”
“呵呵,我的萨宝,我知道阿塔为何如此需要你了,”又是一阵略带讥诮的笑声,“草原上的汉人说得对,‘粟特狐狸突厥狼’,起来吧,可敬的萨宝,既然我阿塔已经与你们结盟了。你会得到你要的狼帐。”
“慷慨高贵的狼主啊,天明之时,我便会在祭祠里为你祈福,”安菩仍趴伏着未动,“而现在,正是深夜最寒冷的时辰,恳请‘狼主’回帐中歇息。”
“哦,不,你们这些粟特人不了解,我们突厥的血太热,而且注定要洒在路上,”“狼主”缓缓道,嗓音中居然含着一丝感伤,“阿塔既然说立刻套上鞍辔,我便绝不能等到天亮。你先下山吧,我的萨宝,沿着泉水两侧的路,走至尽头便会看到我的马,鞍辔与我的备用帐子绑在一处。恰好是三顶。将它们带走吧。”
“慷慨仁慈的狼主,请接受我的祝福,恕安菩先行退下了。”岩石前的人影又是微微一动,安菩又行过吻足礼后,缓缓起身,转身绕向岩石另一侧,渐行渐远。
李天水深入石缝手指,已将要抠出血来,此时方略略松了松。若安菩绕来岩石这一侧,他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听见那双裸足清脆地落在山地上,随即渐渐向着狼帐远去。李天水将已有些麻木的手指又抠了上去,慢慢地在马背上直起了身子,恰好看见那条毯子正从赤裸的背脊上滑下,边走边滑,片刻后她的每一寸肌肤便已全然沐浴在了月光中。她的背影散发着李天水熟悉的野气,每行一步,皆带着自然的韵律与跃动。仿佛是这山中的神灵。
“狼主”很快便行至那狼帐的暗影下。李天水看见她伸出了右臂,长而结实的右臂紧箍着狼毛臂环,手指方抚上了兽皮帐幕,手中便多了一物。是一张弯曲的长弓。又微微俯身,再起时手里多了一根长物。李天水心中方一动,那长物已搭上了弓。她忽地转过了身,人与弓仿佛在一瞬间俱已蓄满了力量。她上身直直后倾,如同蓄势待发的硬弓般倾作一个绝佳的姿态,膝弯略屈双股前后跨出。每一处弯折皆是极有力而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