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穷乡僻壤的村子里,小青家早早的就住上了三层洋楼。门庭开阔,偌大的后院里,种了众多她爸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珍稀果木,奇花异草。红彤彤的樱桃,晶莹剔透裂口笑的石榴,黄橙橙的桔子,枣红硕大的葫芦枣子,紫红透亮的葡萄……它们一串串一簇簇挂在院墙头,随风摇曳生姿,撩得人垂涎欲滴。
小青她妈瘦长的脸上,难得见一笑。她骂人时,上下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那架势像要将你撕咬碎了,生吞活剥了。还有她家院子里的大狼狗,一听到路边的脚步声,就十分凶狠的乱吠一通。没有人敢翻墙越院,摘些果子尝尝鲜。只能羡慕的远远看着,饱饱眼福就好。
亦如小青身上穿的光鲜亮丽的衣服,脚上蹬的油光锃亮的皮鞋。远远的看着就好。我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也穿上了小青的华服华鞋,美滋滋的臭美了一回,满意的笑了一回,哪怕梦醒了,仍觉十分美好。
我和小青没有交往过,小学初中虽是同一所学校读书,但不同届不同班,看到时,她也是行色匆匆。她少言少语的宅在家里,村子里听不到她的声音。
后来我和小青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她比我高一届。学校在村子的东南方向,大约五六十里路程。平时住校,小青买菜票饭票打饭打菜吃,周末在学校安心学习看书,常常两三个星期,甚或一两个月才和我一道回村一次,而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回村,我要带满满一大罐,够吃一礼拜的咸菜,还要带一些大米,去学校换饭票。
有次驮了一袋子米,半路下起了瓢泼大雨,我小心翼翼的在泥泞的小路上飞驰,一不小心摔倒在泥泊中,车子米我一起重重啪啪在水洼里。幸好,从哥哥姐姐轮番转手,到我手上己十多年的老车,虽伤痕累累,东垪西凑坚持到今天,仍不辱使命,重摔之下还没有散架。高中三年还得指望这老车来驮我呢!
破旧的脚踏只剩下中间的圆轱辘一柱擎天,它硬梆梆地黑着脸,给了我惨痛的惩罚,我的小腿内侧被它拉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我心灰意冷的看着,浑黄的泥水中那一抹耀眼的血色,分不清是泪是汗还是雨,流到嘴边咸咸涩涩的,我口沫横飞的吐出那些苦涩的液体,站起来在草丛里抓了一把泥,涂覆在张开着的血口子上,用那锐利的一柱擎天将一块破布头撕成条,捆扎在小腿伤口处,扶起车米继续前行。
这样的痛这样的苦,小青不必经受,天气不好她必定不回村的,她爸有时跑完长途货运,也会偶尔来学校看她。有时她妈会让我捎些吃的带些钱补给她。那时我吃过最好吃的零食,就是小青给我的一小袋,脆皮瓜子仁。
入秋后天气骤变,一下子温度骤降了不少,我没有事先预料到,天气如此大的变化,衣着单薄的我冷得瑟瑟发抖,小青主动来找我,把她那红色的暖绒绒的外套拿给我御寒。
我的一篇小豆腐块,有幸在《中国农村孩子报》刊出了,小青甚是高兴的向同学们介绍,还把报纸借过去给同学们看。
学校老师遇到我就会问,你和小青一个村子是吧?去年我们去小青家吃饭,去过你们村子。说话间不自觉的对我热络了不少。
小青不是最聪明的,但她是最努力的。晚自习班上最后一个走的人,永远是她。早上第一个起床早读的人,永远是她。买复习资料最多的是她,做题最多的是她,看书最多的是她,买书最多的也是她。
高三冲刺阶段,她夜以继日的拼搏在教室里,有次她头疼如一群小鸡啄脑般疼,怕自己影响到同学们,她半夜一个人骑自行车,回村回家。不知她从哪里借来的胆气,一个人,穿过深陷一片漆黑漫长的林间小路,穿过传说中鬼魂出没的乱坟岗。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最终以高分考入湖南湘潭大学。
我高三下学期开学第一天,小青的老同学,教过小青的老师,一一前来向我确认噩耗是否是真的,他们一个个扼腕痛惜,连声哀呼,多好的人啊!还那么年轻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是的,你家庭富裕,但你从不乱花一分钱,同学们谁有了困难,你慷慨解囊相助。你无私的将你买的书,你买的资料与同学们分亨。
是的,我也难以相信那是真的,要知道就在出事那天早上,你来我家,你热心的拿了一些学习资料书籍给我。你坐在我的床边,询问学校老师近况。
我羡慕的问你大学里的生活情况,你说大学里有很多社团,活动什么的,你一般很少参加,你常去图书馆看书。你还是那么爱学习,爱上进,并没有因为已考上大学了,就放任松懈自己。
我翻出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指着上面的亭台楼阁,绿树草地,池水荷花,夸赞你们大学校园真美啊!你笑着鼓励我努力学习,也考到你们湘潭大学去,我们又可以做校友了。
你说等会要去市里,去找你的同学小红玩,问我有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我说没有什么要带的。临走时你叮嘱我,明天去学校时叫上你,你说要去看望一下之前的老师。我愉快的答应一定一定一定。
那个月村子里轮到我家抄电表,算收电费。于是中午吃好饭,我便扛着梯子,挨家挨户去抄电表,西边第一家就是你家,我便从你家开始抄起。我问你爸你去市里回来了没,你爸帮我扶梯子,笑着说,你和小红同学最为要好,再过几天你就要去大学报到上学了,你俩还不好好叙叙旧玩玩啊。
当我电表抄了只剩北边一家时,我扛着梯子正往那家走,突然西边传来雷鸣般的哀嚎:我的儿啊……我莫名的心慌不已,胸口发闷,我呆站着挪不动脚,迎面你大叔正从西边走来,我问你大叔:“大爷爷,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你大叔悲戚戚地说:“唉……小青被火车轧死了,她爸老九在哭呢。”
梯子颤抖着从我的肩头滑落,心底不住的冒凉气,冷飕飕的。我半天挤出几个问号:“啊?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你大叔早已走远了,没有人回答我。
就在五六个小时之前,你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站在我面前啊,你那笑容灿烂的面庞,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中不断闪现。
你知道吗?你妈听到噩耗后,当场就晕了过去。你爸的哀嚎让听到的人,没有一个不透心凉的。你那经常与你作对的不成器的哥哥,也哭得稀里哗啦的。
要知道你是你爸妈的骄傲,你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啊!也是村里人的骄傲啊!
你推着车和小红同学聊什么呢?投入的竞然没有听到左侧身后,急驰而来的火车轰鸣声吗?小红同学止步了,她以为你也会停下来,可你仍往前冲,她焦急地喊你,想拉住你,却来不及了,你被高速漩涡卷走了,只听到你短促的啊了一声,便被车轮碾成了血泥,你一定很痛很痛很痛吧。
列车滑行了很远才停下,象征性地补助了600元,前后停下不到十五分钟,就启程飞驰而去了。这个路口夺去了好几十个人的生命,甚至还有一个孕妇。这个孕妇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手中抱着的孩子抛了出去,才没有一次三命。这个圆弧形路口列车高速通过时,会形成一个漩涡,人要离的足够远才不会被卷入车轮下。之后在此路口,列车来时设置了站卡,设有专人管理。可那些丢失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
村子里很多人都去了事故现场,回来啧啧地感叹实在可怜,太惨了,都没能有个全尸。
我没有去现场,也不敢去看。第二天上学,你的葬礼我也没能参加。
那时对于我来说,你没有死,每当我走进卧室,仿似那天早上,你就坐在我的床边,笑容满面的和我说笑。
你妈保留着你的房间,你日常所用之物,房间里所有摆设,和你生前一模一样,你们大学校方寄来的奖学金,就摆放在你的书桌上,一分未动。当校方知道你车祸离世了,犹豫着奖学金要不要发给你?一位校领导说:“寄给她父母吧,这是他们培育出的优秀女儿,生前应该得到的荣誉,希望对他们能有所慰藉。”
你妈隔日便去你房里擦拭灰尘。每天必到你房里坐个半日,落几十回上百回的泪,有时一坐就是一整天。
你是知道的,你哥与你妈一向关系紧张,有次他俩吵起来,你哥竟然重重地踹了你妈一脚,是你跑过去,搀扶起摔倒在地上的妈妈,你哥没有看你妈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你这个贴心小棉袄走了,你哥不曾安慰过你妈一句。
你妈越来越消瘦,眼睛都快哭瞎了。于是你爸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到市里买了套商品房,也是村子里,第一个在市里买商品房的,你家完全脱离了农村,成了让村民们羡慕的城里人。村子里你家的三层洋楼,你爸卖给了你十叔。
搬到市里后,你妈心情似乎比之前改善了不少,你爸也有意减少了出车次数,在家多陪陪你妈。可两年后,你妈一个人在家时上吊自杀了,你爸出车在外急匆匆赶回来,抱着你妈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
你妈闲聊时曾问过我妈,人死了是去地狱,还是天堂?生前的亲人可还记得?你妈心结已久,她是去天堂找你了。
没过多久,你爸出车时发生车祸,人虽未死,却全身瘫痪在床,不能动弹,你哥用高额的赔偿金,给你爸请了个小护工,夏天炎热,你爸的屁股及背上都生了褥疮,肉一点点在腐烂,你爸没熬多久,就走了。
你哥不学无术的混日子,你爸在时,就娶回了你嫂子,又给你添了小侄子。领了你爸的高额车祸赔偿金,和你爸生前留下的不菲的积蓄,一家三口日子倒也过得,丰衣足食安逸有余。
村里人都说,你家的老房子戾气太重,你家接二连三的出事故。你十叔买了你家三层洋楼,住进去之后,也接连祸事不断。
你堂弟多么帅气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啊,在外打工,不小心,从三楼出租房的阳台,头朝下栽了下去,当即脑浆迸裂一地。在乡部你十叔接到,外地警察打来的确认电话。你十叔和你爸一样哀嚎着,强忍悲痛去外地,白发人给黑发人去收尸。
你这个堂弟与你哥一样不学无术,小学和我是同学,家中就这一根独苗,难免娇惯过度。在外打工没给过家里一分钱,在外还借了一屁股债,弄得不敢回家过年,追债的人到你十叔家要钱,你十叔只好拿出存折,一一还了,叮嘱来人,以后不要再借钱给你堂弟了。再借钱给他儿子,他这个老爹不会再还了。
来年你十婶苦口婆心地规劝,你堂弟终于身无分文地溜回家过年了。没想到的是,你十叔实在抑止不住满腔的愤怒,越说越激动,火山爆发了似的,将你堂弟骂了个狗血淋了猪一头。你堂弟从小那受过这般的谩骂,争执了几句,便扭头走了,再也没回来过,从此杳无音信。
你十叔骂得是过火了点,那也是恨铁不成钢啊。另你十叔没想到的是,事隔几年之后,最后一次传来儿子的消息,竞然是儿子的噩耗。
你十婶听到消息,和你妈一样晕了过去,醒来后,从未停止过骂你十叔,怪你十叔将儿子逼死了,要不是你十叔那年那顿骂,儿子也不至于不回家。
起初你十叔忍让着,久了老两口子就为此争吵不休。你十婶整日以泪洗面,生活也困顿的每况愈下。你知道的,你十婶年轻时身体不好,就从未下田干过农活,只在家里操持家务。可那时为了生活,她和你四叔一起,下田耕作,早出晚归干农活。她将后院里的果子摘下来,挑着大箩筐去各村市叫卖。
有次你十叔十婶又大吵了起来,吵得比以往都要凶猛。你十叔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骂道:“你不是偷偷摸摸死了好几回了吗?怎么死不掉啊?”
“还不是你哭着喊着,一脸鼻涕挡着我,死皮赖脸的不让我死吗?”你十婶回道。
“你去死吧,我要是拉你我不是人。”
没想到你十婶捧出一瓶事先早已预备好的剧毒农药,站在你十叔面前,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干净。你十叔居然真的没有拉。你十婶和你妈一样,决绝地告别了,了无生趣的尘世。与无尽的痛苦作个了断。与你十叔这么多年的相生相杀做个了结。
你十婶死后,你十叔一个人倒也生活得不错的,下河摸虾,种豆种瓜,洗衣浆衫,炒菜烧汤煮饭。一样不落,将自己料理得干净利落,与人谈笑风声精神气十足。甚至还在追村子里,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寡妇,村民们对你六七十岁的十叔,颇有微词,背后少不了话长理短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倒觉得这样的生活态度,无可厚非。人生无论境遇几何,痛苦几何,灾难几何,擦干眼泪,不违背道德,不伤害他人,让自己愉快的前行,没有错。
我已好多年没有回村子里了,每次电话中我都要问问我妈,村子里的人的近况如何。念一方土想一方人!
如今我己嫁为人妇,成为人母。想你刚刚熬过十年寒窗,正是情窦初开年华正茂的年纪,应该好好亨受美好的大学时光,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想必你这个书呆子,还没有来得及谈恋爱吧。高中时有个男同学,每次看你的眼神满眼暧昧,可你总是不解风情。后来他来向我确认噩耗,走时满眼是泪。
你就这样急匆匆的走了,还没来得及尝尽人间百味。就如昙花一现般,来人间短暂绽放了一回,便悄悄的走了。愿你在天堂宁静快乐!那里不会有火车掠走你,一世安好!
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