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荒野”,托马斯·哈代(Thomas Hardy)在《还乡》(The Return of the Native)中写道:
“倚在一棵棘树的残株上面,举目看来,外面的景物,一样也看不见,只有荒丘芜阜,四面环列,同时知道,地上地下,周围一切,都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从史前到现在,就丝毫未生变化;而我们那种随着人间世事的变幻而漂泊无着的感觉,面对无法厌伏的新异而骚动不宁的心情,就能得到安定,有所寄托。”(张谷若先生译文)
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则曾经这样描述过构成荒野的那些风景:湖泊、山丘、悬崖、孤石,
“森林或只身独立的古木”,“这些事物真是美妙至极,是无法以金钱衡量的”。
作家们笔下的荒野,跟小李子在电影《荒野猎人》中饰演的休·格拉斯所面对的冰天雪地、湍急河流、原始森林、雪山悬崖等所代表的严酷相比,当然是走了两个极端。毕竟《荒野猎人》中的荒野,更多是为了剧情而服务:凸显主人公所背负的悲惨命运以及坚强不屈的意志。更何况,电影《荒野猎人》的原文是“The Revenant”,这个词与“荒野”并不搭边,本意指“归来”,尤其是“被视为已经过世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看来看,或许北欧神话中有关于“猎荒”的描述与之更贴切。
传说中在暴风骤雨的夜里,奥丁(北欧神话中的主神,诸神之王)会率领一支战死沙场的鬼魂队伍在田野里游荡,陪伴他们的还有战犬。旅行者如果来到了他们的猎荒之地,据说最好是脸朝下躺在地上。这样的话,只有猎荒队伍里黑犬的冰冷脚爪才会触及他们的身体,他们就会平安无事。猎荒的目的在于收集新近离世者的灵魂;猎荒的骑手就是亡魂的召唤人。
猎荒的原始神话几乎可以肯定是出自野鹅的秋季迁徙黑雁、雪雁、加拿大黑雁。有时大雁会大批地飞在低空,当它们在黑暗中掠过人们的头顶,拍打翅膀发出来的声音会显得非常响亮,在还没有飞行器的时代,这种巨大的声音就像一群好战天使的怒吼。有一支古怪的德国士兵之歌,是1917年在战壕里写出来的,其中唱道:
“野鹅掠过夜空 / 发出凄厉的嘶鸣飞向北方。当心啊,当心这危险的飞行 / 因为死神就在我们的四周。”
对这种因为存在于荒野之地,而构成一种极为特殊的“风景 VS 生死”的现象,往往更鲜明地地存在于各种土著文化和传说中。
比如在新几内亚的土著文化里,风景存在于两个层面。针对这一点,考古学家克利斯朵夫·提雷(Christopher Tilley)曾有过精彩的描述:
“一种是固定的,死者的土地,先人的力量;另一种是流动的,是生者的土地,但它总是被前者吸引,想要和它产生某种联系。有一系列的灵魂无形地、静悄悄地存在着,包括化作图腾的祖先和死者的鬼魂。”
荒野落葬,也正是一种对生与死之信仰的表现形式,而且可以在历史中找到许多相应的例子,无论在基督教传统之内还是之外。十七世纪的贵格会教徒把死者埋葬在果园或花园的做法视为是不信国教的一种象征,而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在他的遗嘱中这么要求,在他死后,把他的尸体装入本地木材商的运货马车内,运到侯爵家的林地里,埋在一个刚挖好的坟墓里。“我的尸体一入土,”他明确指定说,“就立刻在上面种下橡子,这样到时候这里又会像以前一样林木成荫,我的墓一旦被繁茂的树木覆盖,就会从地面完全消失。”
在詹姆斯·贝瑞(James Berry)的《西爱尔兰故事集》(Tales of the West of Ireland)中,逃避大饥荒的队伍走到黑湖的地方时,发现饿死的尸体实在太多了,没有足够的地方来掩埋,除非把他们埋在斯特罗帕布山和黑湖之间的悬崖下的小峡谷或山沟里。
“他们只得把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一路抬到小峡谷那里,然后把它们埋入挖好的土坑,就像在战场上埋葬死者一样。他们就在那里安息,风的叹息穿过那无名的坟墓之上摇曳的高大野蕨,为他们吟唱着永恒的安魂曲。”
生活于十八至十九世纪英国的诗人、文学评论家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在十九世纪初年,曾因为一场不幸的爱情,而隐居乡野。通过柯勒律治在那几个月里写下的书信、诗歌和日记,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思索着荒野的崭新形象,这个形象有时甚至达到了神学的高度。
在他所有的思想中,有一项尤为突出:狂野的大自然的随意外形,可以和一个人的灵魂直接沟通。在柯勒律治看来,荒野是撼动我们存在的一种能量,它能使我们脱胎换骨,让我们重新认识到生命的价值。
比如在观察莫斯瀑布(Moss Force)时,他记述道“从山巅到山脚的一道巨流”,看着这道“庞大的水流”滔滔不绝地注入沟壑中,柯勒律治突然觉得它们就像“一大群白胡子的老者,在风中推推搡搡,匆忙向前他们雪白的长发在风中飘散着”。
在他写给萨拉·哈钦森(Sara Hutchinson)的信中,他的幸福溢于言表:
“俯瞰这么一条庞大的瀑布,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啊!……如滚滚旋转的车轮……如无数珍珠和玻璃球在跳跃猛冲……实质在不断地变化,而形态却永远地固定着。”
人类学家理查德·尼尔森(Richard Nelson)曾说,地貌对于土著人来说:
充斥着路径、名称和联系所构成的网络。人们对于风景的每个细节了然于胸。湖泊、河湾、山丘和溪涧都被命名,被灌输个人和文化的意义。人所行走的世界永远在看他目光如林。即使身处再荒野和遥远的自然……人也从来不是真正孤独的。周遭都在注意,都能感知,都有性格。它们知道人情冷暖。
所以一定程度上,对行走荒野,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体验;对荒野所代表的自然,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认识。
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曾写道: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如土地勘测员一般画一张地图,上面记录的是他自己失落的田野和草原,这样,我们用曾倾注过生命的图画覆盖了整个宇宙。这些图画不必精确,但它们要符合我们心中风景的形状。”
身处现在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荒野之境(The Wild Places)”已经被侵蚀地越来越少。.20世纪初最知名的步行者、作家、记者斯蒂芬·格雷厄姆(Stephen Graham)在著作《流浪的优雅艺术》(The Gentle Art of Tramping)中就已经对不列颠群岛的荒原有了如下描述:
“人们总是习惯于把英格兰想成一个高速公路的网络,路上竖着汽油广告牌,连接起一座座公立学校和一个个冒着黑烟的工业区。”
斯蒂芬·格雷厄姆(Stephen Graham),英国记者、旅行作家、小说家。《流浪的优雅艺术》(The Gentle Art of Tramping)
但即使如此,格雷厄姆先生依然想要证明“荒野是无处不在的”:
“当你坐在山坡上,或是俯卧于森林里的大树下,或是在山间小溪里蹚水而行,一扇伟大的门--尽管它看上去不像是一扇门--就会为你开启。”
英国当代年轻作家罗伯特·麦克法伦在他的作品《荒野之境》中,从“时间”这个维度,阐述了“荒野”的永恒与无所不在:
还有另外一个变化,那就是时间性的变化。我开始感觉到荒野有一种照亮未来的性质,同时也是过去的一种回响。在当代,荒野正面临着来自方方面面的严重威胁。但这些威胁也只是暂时的。因为荒野的历史比人类古老,也必将比人类长命。假以时日,曾经辉煌的人类文明就会成为过眼云烟。青藤会悄悄地返回历史舞台,重新占领我们的公寓和阳台,就像它曾荒芜了罗马的别墅一般。黄沙会飘进我们的商业园区,就像它曾在铁器时代飘进史前石塔。我们的道路会退化为田野。
与大家分享几位作家笔下关于荒野的文字段落,希望能如罗伯特·麦克法伦所写的,让更多人“萌生新的行为形式,新的道德意识,以及对于自然世界更为强烈的关切”。
“这广袤的森林像是被瞬间点燃了一般,燃烧成了永不熄灭的白色天火。”
文|约翰·缪尔(John Muir),生于苏格兰,早期环保运动的领袖。他的大自然探险文字,包括随笔、专著,特别是关于加利福尼亚的内华达山脉的篇章,广为流传。
“毫不夸张地说,文明就是在森林之间为自己找出一块场地。……森林的黑暗边界即是文明的范围,是城市的边缘,是疆域的极限,也同时决定了它想象的放肆程度。”
文|罗伯特·坡戈·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历史学家。
“即使用彩色地图,彼乡之荒野气依然扑面。那里山峦凹陷之地也广大,于其深处,还可发现僻远之境,还有秘密等待探求。或许你要问是何样的秘密,自然我也无从知晓。”
文|W·H·默里(William Hutchison Murray),苏格兰作家、登山爱好者。文字写于他前往本奥尔德山(Ben Alder)的海兰峰(Highland mountain)考察时。
岛屿一点,以舟为径。
贤者之途,棘盛荆昌。
观溺之颜,食滩之沙。
文|R·S·托马斯(Ronald Stuart Thomas),二十世纪威尔士重要诗人,也是英国圣公会牧师。
“这里成了一个虹光的湖沼,片刻之间,我变成了一只海豚。”
文|梭罗《瓦尔登湖》
“我记得无数轮山中晨昏,皎洁的月色,闪烁的冰川,还有每一次艰难的跋涉。我记得山间万籁俱寂,心凝神息,天人合一。曾经的时光,曾经心灵与眼眸的旅行,真的一去不复返了吗?……足足一小时后,我才恋恋不舍地缓步下山。每一块岩石,每一枚砂砾,似乎都近若亲朋。”
文|W·H·默里(W. H. Murray),苏格兰登山家、作家。
“没有在山上入眠,那它总有你不识的一面。人滑入梦乡时,心思清明;身体化去,只剩感受留存。这样静止的敏锐的时刻,是一天中收获最多的片段。我完全没有牵绊,天地间除我没有他物。”
文|南·谢泼德(Nan Shepherd),苏格兰小说家、诗人。
“延伸,延伸向高原,是所有平地不可估量的欲求。”
文|薇拉·凯瑟(Willa Cather),美国小说家。
“我们对土地的认知跟对风景的认知一样不可靠。在我们的第一印象中,土地是一块固定的沙地,在此之上风景的幻象不断上演,但是我们最终发现土地也是瞬息万变的……‘地方’是一个永无安宁、变化不息的现象。”
文|弗雷泽·哈里森(Fraser Harrison),英国作家。
“就像所有的未解之谜一样,它看似简单,却让我有些毛骨悚然,”作家这样描写水漫荒原之景,“河水漫过岩石,流向远方,千百年间,循环往复。这全然无意识的举动或许正是自然的意识。常言道,未见其源头,你永远不识一条河。但这趟旅程并非如想象般轻松惬意,一路上的风吹雨打,都无法掌握。
文|南·谢泼德(Nan Shepherd,1893-1981),苏格兰小说家、诗人,以描写苏格兰的壮阔风景著称。
我也曾是一个在白桦树上荡来荡去的孩子。
如今我依然梦想着能够重回童年时光。
……我多想再去爬一爬那棵白桦树,
越过黑色的枝条,爬上雪白的树梢,
面向苍天,直到那棵树再也无法承受,
只得弯下腰来,把我送回地面。
不论是爬树还是回到地面,感觉都很好。
人们又能想出几件,
比在白桦树上荡来荡去更好的事。
文|罗伯特·弗洛斯特(Robert Frost),美国诗人。
“柯西莫似乎可以完全和它们融为一体,它们用黏稠的树液和马蜂的嗡嗡声浸润了他,直到他感觉自己也成了一棵无花果树。”
“它们(核桃树)的树枝向着无限延伸,就像一座有无数房间的高大的宫殿……这些树木如此强大,如此自信,甚至在树叶上也表现出它们坚韧、厚重的个性。”
“(柯西莫)倾听树液在它的躯干里流动,树干上的年轮刻出岁月的痕迹,鸟儿在它们的巢里安睡、颤抖,毛毛虫醒来,蚕茧舒展。”
文|伊塔洛·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意大利作家,摘自《树上的男爵》。
最后,对荒野
让我们用一段T·S·艾略特的诗来结尾
我们不该停止探索
而每一次探索的终点
都将回到开始的地方
我们这才真正认识了起点。
(完)
本文整合自上海译文出版
罗伯特·麦克法伦著
《荒野之境》
姜向明、郭汪韬略 译
麦克法伦一贯行文如诗,不仅能描绘出自然的风貌和表象之下的能量与机理,也能刻画自我与自然交汇时感官和内心的种种感触,读者似乎就在字里行间与作者一同远行。他曾说过,出色的自然文学能够引导读者“萌生新的行为形式,新的道德意识,以及对于自然世界更为强烈的关切”,此书是极好的示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