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5日是我100岁的生日，我皮肤耷拉，皱纹仿佛烙在额头上，手上青筋凸起，头发随着年龄越来越少，最后一根不剩，头皮却无光泽，我知道我满脸沧桑，因为我经历过太多的事情，我迷茫了几十年，在最后要死的时候，才清醒，还来得及吗？
我的妻子早早离我而去，无儿无女，我已经在敬老院呆了十几年，现在是院里最大年纪的老人。
常常有年轻人来到敬老院，手上拿着水果，面包，急匆匆的来，急匆匆的走，他们或许时间紧张，或许遇到失败，或许迷茫⋯⋯
于是，我时常会请这些年轻人坐下来，让他们听听我的故事。他们多半不乐意，我知道，我很脏，我只能与老朋友诉说。
-01-
1916年，5月5日，在这个内忧外患，战火纷飞的时代，我的母亲把我生了下来，由于没有现在专业的医学技术，我的母亲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我在哭，但我不是因为我母亲的离开而悲伤，也许，我是在宣告这个世界我的到来。世间总有生死，大大小小，我不知道，世界总有轮回，大大小小，我也不知道。
我的父亲死的样子很难看，我母亲死后他终年抑郁，加上贫困的生活，父亲最终离开，死之前，我外婆抱着我坐在地上，我父亲对我外婆说：“在靠床的墙壁的右边角落……还有小半碗米，你给小活吃……他就拜托你了。”因为我父亲希望我好好的活下去，所以给我取名小活，这是我这一生的名字。
外婆看着骨瘦如柴的女婿：“儿啊，这些米是从你的嘴里省下来的，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的，我先替我的外孙谢谢你⋯⋯” 外婆抱着我跪了下来，颤颤的弯下了腰。
父亲草草的被埋葬了，没有棺材，墓前没有石碑，只有一块木板，上面歪歪扭扭的“张国之墓”还是我父亲生前自己写的。把我的父亲埋葬好已经黄昏了，外婆无力的回到了家，又抽泣起来，可是没有了眼泪，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突然，外婆瘫倒在地，外公吓坏了，大喊：“老太婆，老太婆，醒醒⋯⋯”见没有反应，赶忙把外婆扶到床上，把我也放在床上，我哭了起来，外公照着我父亲所指的地方，走到了墙壁旁，跪着把手伸到我父亲所指的那个角落里，撅着屁股，手用力的往里够，终于拿到了一只碗，里面装着半碗米，外公小心翼翼的抓出一把米，生怕米从他的手中滑落，他把米放进了装有半锅水的大锅子里，望了望，又添了一碗水。不久，粥汤的香味就出来了，烧完粥，外公见外婆还没醒，就抱着外婆哭了起来：“老伴啊，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啊⋯⋯”这时，外婆这时候就醒来了，看见外公再哭，有气无力的张了张嘴，外公见状，抹了抹泪，笑了。外公盛了一碗粥汤给外婆吃，外婆一口一口慢慢吃着，仿佛是山珍海味。外婆担忧的看着外公：“这孩子这么能吃，这些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星期都不到的，这可怎么办才好。”说着，外婆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摸了起来。外公说到：“我出去要饭，去南边，那边条件好，打仗打得也少，我先去看看，一路要过去，看看我们能不能到那边去⋯⋯”外公拿起一个麻袋就走了，只留下外婆抱着我站在门口望着。我知道，外公回家的几率渺茫，要通过战乱的北方去向南方着实不易，就算侥幸活下来，也会缺胳膊少腿。现在，我的依靠只有外婆。我不知道那时候外公为什么要离开，只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还是赌一把？
-02-
转眼间，我长大了，15岁的我处于生长的时候，饭量很大，顿顿吃不饱，虽然现在经济有些好转，最多也就一日三餐都有吃，外婆满足不了我贪婪的胃，只能尽可能的把所有吃的都给我，于是，她瘦的皮包骨肉，青丝变成了白发，皮肤黝黑，是因为常年在外种地的原因， 走路都踉踉跄跄，出门还要扶着墙壁慢慢跨出门槛，有一次还差点摔了一跤。
十五年来，我没有接触过学习，更别说识字了，这养成了我游手好闲，喜欢自由，不愿意被别人束缚的性格。
村上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叫皮皮，也没有去读书，因此，我俩结伴，整天形影不离，我们每天黎明起床，一同约在一棵大树底下见面。因为村外头有一条大河，里面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里面游来游去，所以这是我们玩的最多的地方，也是唯一的地方。我们时常会在岸边拿根树枝，上面系根细线，哪个钩子绑住，就坐在那里开始钓鱼，一钓就是一下午。这天，我和皮皮又再钓鱼，突然，鱼钩动了一下，这么多天来这是第一次见鱼钩动，我们激动死了，皮皮大喊：“看看，它⋯⋯”“嘘，鱼会跑的。”我故意压低声音。看钩子动得越来越厉害了，我用力一提，树枝断了，但可以看到，真有一条鱼缠在了钩子上，：“皮皮，快快，你不是会游泳吗，快，你跳下去抓，我在上面接着。”“我⋯⋯我不敢，万一水很深怎么办。”“哎呀，不会不会，抓了我们就可以吃到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完整的吃过呢，你快⋯⋯”皮皮犹豫了一会儿，跳了下去，皮皮在水里摸索着，突然，他往下沉，还喊救命，我被他的叫声吓到了，愣了一会儿，才看清他被细绳缠住了，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左看看，右看看，“哇”的哭了起来，才想到去找大人，我跑向家，边跑边喊：“外婆，外婆，皮皮，他掉河里了，怎么办。”外婆一听，哭到：“你这个兔崽子，你把别人淹死了，我，我没钱赔⋯⋯”外婆突然倒地，把我吓了一跳，我站在外婆身边，喊：“外婆，你怎么了。”我见外婆没醒，觉得不对，马上向邻家求救，周围的人家听到声音都围了过来，都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不会是死了吧，这孩子也挺可怜的。”
“就是，父母死的早，他也是，没了外婆，要苦一辈子咯。”
“没准不会烧饭，没人理他，过一段时间就饿死了。”
我听着他们七嘴八舌，他们好像全然不顾我的感受，我告诉自己，外婆没有死，只是累了。
李大爷把手放在我外婆的鼻子前，转头对我说：“孩子，你的外婆已经走了⋯⋯”
“你骗人，我外婆是会陪我一辈子的。”我嚎啕大哭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哭得这么痛苦，我头仰着天，张大嘴巴，却哭不出声，眼泪直流，哭样难看，那时候我什么也顾不到，更别说哭的样子了，我只觉得人生充满悲剧，却没想到今后没了外婆的保护该如何生活。
“好好把你外婆埋起来吧。”于是李大爷找了辆板车，把我外婆抬到车上，不知带到了哪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流眼泪，周围的人都纷纷散去。
就在这时，皮皮的母亲来到我的面前，问到：“小活，皮皮呢，你看见了吗。”我哭得说不出话，她只能依稀辨别出“在河里”这三个字，皮皮母亲说了句“什么”，就跑向河边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这一刻，是我人生中最绝望的时刻，我失去了我最亲爱的亲人和朋友，只是因为我的嘴馋和贪婪，我痛恨自己，我用手扇着自己的巴掌，不知打了多少下，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感觉一阵阵的心酸。15岁的我已经懂了生与死的含义。
李大爷已经把我的外婆埋葬好了，见我打自己，赶忙跑过来，阻止我：“这不怪你，他们命不好，别恨自己了，走，我们回家。”家，我唯一的亲人离我而去，好朋友也死于我的嘴馋，外公也不知身处何方，想到这，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没有家了。”“别担心，你跟我回家，你父亲曾经给过我帮助，我才得以生存下来，他的苗，我帮他养大。”李大爷摸了摸我的头，说到：“真是可怜你了。”我牵起李大爷的手，说了声：“谢谢。”
-03-
1956年我年满40岁，李大爷死了，我把他埋葬在了我父亲和外婆旁边，他们都是给我生命的人。我决定，我要走出这个村子，因为我已经40岁了，半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新中国早已成立，没有战争，我整理了一下衣物，带上所有的盘缠，向外边走去，我没有先离开，而是来到了我死去的亲人的墓前，向他们鞠躬表示感谢，“外婆，父亲，还有李大爷，我已经走过生命的一半了，但我没有做出什么让你们欣慰的事情，我觉得我应该出去闯闯，不辜负你们的养育之恩，感谢⋯⋯”我再次鞠了个躬，离去。
经过好几天的跋涉，我来到了一个大城市，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无助，我四十年来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我知道，我将来要面对的实在是要太多太多了。
我早上出去找工作，晚上拿块硬纸板垫在身下睡在一个角落，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这天，我找到了一个拉砖的活，我这一生没有什么技能，只有一身蛮力，所以，我工作起来特别轻松，赚的也比别人多，我第一次感到了我存在的意义。
做了两个月后，我成功的赚到了45块，我拿着属于我的工资，第一次感到了我的能力，我兴冲冲的收拾行李准备去找下一个工作，有几个人走了过来，问到：“我们这边还有个工作，看你干的挺起劲的，力气也大，这最后一个人想想就给你吧，你要吗？”我受宠若惊，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收拾完行李和他们来到了一个房子里，这房子破破旧旧，还散发出一股恶臭，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阴森恐怖，我紧张地问：“这⋯⋯这么远啊，这住的地方还那么隐蔽，工地在哪。”明天早上自然会有人接你们去，先安心在这住下。我小心翼翼的走进房子，看见里面躺着五六个人，他们有气无力，眼神空洞无物，目光呆滞，好像没有灵魂，他们躺在地上，我看见有一个人拿出一张纸，把块状的什么东西放进去卷起来用火点然后开始吸，见他十分享受。看着骨瘦如柴，毫无生气的样子，我有一丝的害怕，突然，一个人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条件反射的立刻回头，在黑暗的房间里，我依稀辨别出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他两眼皮下垂，对我说：“你过来尝一点。”我那时候不知道这是鸦片，就尝了点，我模仿他们的样子，吸食了一点鸦片，不出三分钟，我浑身难受，还有点头晕，恶心，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只有难受的滋味。
第二天，我睁开眼睛，发现已经天亮了，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只觉得乏力，那个老头慢悠悠的走过来，说到：“再吸点⋯⋯”“不，不，不要了。”我赶忙打断他。“你今天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不吸也得吸。”我没有办法，只能被迫吸食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想，我一定要逃出这个地方。
我吸完了这个东西，感觉瞬间上来了，我感觉飘飘然的，好像飞向了天空，我很舒服，享受在这个世界里，慢慢地，我睡着了⋯⋯
又是新的一天，在黎明之前醒来了，发现没有人是醒的，我想，我可以趁机逃出去，我寻找着自己的包裹，但没有找到，我想，先逃命要紧，于是我拿了床破棉被偷偷溜了出去。
我看着越来越亮的天，我的心却越来越暗，原本我以为我很有用，两个月就赚了45块钱，可是没想到，钱还没有在怀里捂热，就被别人骗走了，自己现在身无分文，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感到无助，这次，没有别人来帮我，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和朋友了，我默默地流下泪，但我要紧牙齿，攥紧拳头，我告诉自己，我要坚强，我还是会成功的，每个人总会遇到挫折，但总会跨过去的，要看你的方式是什么。
突然，我觉得浑身难受，好像有虫子在咬我，我在地上打滚，嘴里不停的叫着，不久，我晕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坐在地上，不知道站起来，也没有力气站起来，我恐惧的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我知道，肯定是那个老人给我吸的东西起了作用，我没有了吸食时候的欣快感，只感觉到浑身发冷。我知道，这样被折磨的日子还很长⋯⋯
-04-
十年前的我经历了太多太多，我也知道了人情的冷暖，世间的残酷，体验了一番弱肉强食的社会，感受到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真正含义，我走在水泥路上，看着人来人往的大街，只要想到我能在这么大的城市里有我的容身之地，我会感到特别满足。
已经年过半百的我没有妻子儿女，我向往那种家庭的感觉，但是，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了，我现在开始为我的未来所但忧。
1966年5月，在我生日的前五天，文化大革命到来了，所有的学校不上课，街上出现了越来越多带着毛泽东徽章，手中拿着一本本子，上面记着毛泽东语录的人，他们手中拿着皮带，嘴里说着，我们要打败走资本主义的走资派，有越来越多的人惨死，死相极其难看，有的人被他们手中的皮带活活抽死。他们大多都是学生，我感慨，他们为何会有如此残暴的心。这天，我看到几个人胸前挂着一个大木牌，“地主某某某”，下面围着一群人，向他们吐口水，对他们拳打脚踢，他们不反抗，有的甚至要求人们打他们。
后来， 凡是有些地位的人，都被标为走资派，我庆幸我无权无势，更加没有钱，才使我躲过了这一劫。有些人，也许说了什么对毛泽东不敬的话，就会被关进一个大仓库，活活折磨致死，让他们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那个仓库，总会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声，我总是提心吊胆的走得远远的，生怕被别人抓进去，我害怕这种折磨，因为我已经被折磨过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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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我七十岁，算一个高龄老人了，所有苦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我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所以，我被政府安排到了一个环境不错的敬老院，我和一个老头住在一起，那个老头得了老年痴呆，拉屎撒尿都在地上，我们的房间总是充满恶臭，我向院里反映，可是条件不允许，我只好勉强和他住一起，其他时间都是在外面，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进房间。
这天晚上，我忍着恶臭回到了房间，那个老头突然向我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香蕉，塞到我的手里：“儿子，这是爹藏起来的，给你吃，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水果⋯⋯”他边说口水边流了下来，流到我的手上，我有一些恶心，但是我没有反抗，我把他扶到床上，我说：“你的孩子呢？”他含糊不清的说着说，像一个孩子一样，我拍着他的手，一本正经的和他聊聊天，虽然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他在说，你最近怎么样，好不好，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儿子。他也是可怜，老年痴呆却没有人陪他，孤独的很，在这敬老院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然后老死，亲人在他的最后一天聚在一起举行仪式，悼念他的最后一天，死之前，没有亲人，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不到。从此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带他到外面坐坐，与他一起聊聊天，虽然还是含糊不清，但我也坚持与他一起聊天，我觉得很有意思。他的症状也减轻了不少，我发现，当我说到有意思的地方，他的嘴角会微微上扬，我坚信，他听得懂我说的话。
1996年，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老人，看见他们的生死，我不知道等待我的那一天，定格我生命的那一天究竟在那一天，我已经淡然，因为我已经活够了，现在是颐养天年，我享受着现在的生活，我很满足。如果要说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讨个老婆，生一堆孩子，体验一回家庭的幸福的感觉，如果生命可以轮回，下辈子，我只想幸福的过一辈子，平平淡淡，没有苦难，等到老年，牵着自己妻子的手，散步在林间小道，落叶飘落，我们消逝，和自己最爱的人，消逝⋯⋯
这是我时常梦到的画面，也是我向往的画面，但人生总要有一些什么遗憾才会完美，人生短短数十载，上帝已经给了我这100年的生命，或许，我是被上帝摸过头的人，他还会延续下我的生命，但也会夺走些什么。
“你呀你呀，真看不出来，经历过这么多。那后来，你的爷爷回来了吗？”和我聊天的一位老朋友问到。
“我的爷爷最后没有回来，我连他的脸都没有见过，这还是一个老太太告诉我的，她是我李大爷的一位朋友，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告诉我的，具体时间我忘记了，哎哎，对了，我的脸真的那么显年轻吗，你也太夸奖我了真的看不出来吗，我知道我这张脸很沧桑，你眼神不好啊⋯⋯哈哈⋯⋯”“你呀，也太自恋了，都多大年纪了，真是⋯⋯”我们两个大笑起来，我觉得我现在很开心。
我和我的老朋友坐在外面的院子里，看着敬老院的老人的孩子们匆匆走来，又匆匆离去，他们大多数都是放下东西说几句身体健康之类的话就离开了，只留下老人站在门口挥着手说再见，孩子们头也不回的说声再见离去了，老人们一直望着，望到人走远了，没影了，还在望着，迟迟不回房。
“幸好我没有子女，不然心里要有个牵挂了，就要总想孩子们什么时候来看我啊，就要不停的想，来的时候开心，走的时候伤心，是吧。”我对我的老朋友说到。
“是啊，我也有子女，但他们就每年来看我一次，我想啊，过年的时候能团聚一次，我就很满足了。”
我的一生，有过奋斗，有过失败，有过苦难，我也做过错误的事情，也做过好的事情，我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上帝给我如此寿命，又会夺走什么，我死后，到底是通往天堂，还是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