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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桥》

来源:花图问答
《外婆桥》

七十多年前,我的外公十六七岁,在梨园唱青衣。

说是梨园,不过是个戏班子罢了。

听说他那个时候第一个老婆刚死去。

后来,常常听外婆讲起外公的第一个老婆,是个胆小柔性的女孩子。外公十三岁娶回她,那个时候外公还是个天天上树掏鸟蛋的熊孩子。据说有一天,吃过晚饭, 外公照例和一帮熊孩子去掏鸟蛋,走的时候在锅灶里烧了一个土豆。吃过晚饭的外公的爹要抽烟袋,就指使外公的二弟去哥哥家的锅灶里点火,外公的二弟端起锅看见了那个土豆,就过去和他爹说,大嫂偷偷吃烧土豆。他爹一听火来了,扬着嗓子骂道,刚吃过饭就又烧土豆,饿不死了。薄薄的一面窑墙,隔壁的小媳妇听着真真切切,委屈的泪在脸上滚,没等外公回来说个明白,就含着冤屈,跳了井。

外婆每每说起这件事,都是愤愤不平。

后来,外公就娶回了家道败落的地主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我婆。外婆常常说如果她的哥哥活着她是怎么也不可能嫁给一个戏子。她的哥哥是个了不起的人,十六岁就做了十大村的村长,✘军学院毕业后入党。是方圆百里的蛟龙麒麟,人人羡慕,据说后来死了临近眼红的村民都是拍手称快。

他的哥哥是死于日本人之手,听外婆讲,那一年她很小,中秋夜,他的哥哥突然回来了,说是要召集各学校及周边的进步人士开什么党的秘密大会,会议在一所学校秘密进行。谁知道内部出了奸细,日本人得到消息,悄悄进去,没费一枪一炮,都是刺刀直接刺死。第二天,她的母亲得到消息,沿着一道一道的黄土坡走到学校时,看见的是血流成河遍地尸体的惨烈场面。

外婆后来听村民说,那一次死的个个都青年才俊,一张张年轻而俊郎的面容在血河里映着,叫人的心无处悲伤。

外婆的哥哥死的那一年是十八岁。

她的母亲因为想念她的哥哥,就坐在家门口天天哭, 后来哭瞎了双眼,没几天就死去了。

母亲死后,她那明慧美丽的嫂子也因为哥哥的牺牲要改嫁。

外婆每说起她的嫂子,眼里都是无限的惋惜和痛失之情。她说我的嫂子长得极其标志,温柔委婉,可惜直到哥哥死后嫂子改嫁时都还是个大姑娘。外婆讲她的哥哥去外面读了书,不接受家里娶的媳妇,一直都不碰,话都不和嫂子讲。她们小的时候常常爬在窗户上窥探嫂子和哥哥,每次都是哥哥低头伏案读书写材料,嫂子忙家务,从来没有言语交谈。后来,她的哥哥和母亲死后,日本人夜里来袭击时,都是她嫂子领着她,她浑身赤条条的跟着大人们在炮火连天的黑夜里逃命。看着她瑟瑟发抖一丝不挂的身体,她的嫂子会在山洞里脱下外套裹在她赤裸的身上,那一点温情,外婆念叨了一辈子。

后来嫂子改嫁后,她的两个姐姐也相继死去。

留下唯一的亲人就是她的父亲,也在继母进门后变得寡淡薄情了。外婆说她小时候每到吃饭就被继母锁在屋外,她总是趴在门缝里看着人家一家人吃饭。

那个时候正是日本人进中国的年月,外婆说她们村但凡是个年轻的女人只要被日本人看见,就没有好下场。日本人会把小脚的女子轮奸后摆在惨白的石头墙上,用刺刀刺穿小脚,然后看着听着那些女子惨烈的叫声而仰天开怀大笑。所以每到听说日本人来了,人们都胆颤心惊,把脸抹的一片黑呜呜,没命的逃跑。

外婆是村里唯一在同龄中没有裹脚的,那也是源于他那进步思想的哥哥。

十七岁的时候她嫁给了我的外公,一个普通的平民家庭。

在兵荒马乱的战乱年代,外公因为被抓了壮丁而离开了戏台。

后来,外公死里逃生几次从抓壮丁的手里逃了回来。外公的人生信条是他决不当炮灰,他只做老百姓。

外婆常常说起她的哥哥就是因为太爱当兵爱入党,如果像外公一样,就不会死。她说那年中秋节我们求着不让他去,他头也不回的走,才送了命。可是外婆不明白,那是信仰,三民主义也好,共产主义也好,都是心怀家国天下,生命之于他们,是微不足道的。

她还常常说,哥哥要是活到现在,起码要进太原府的,脸上的神情是骄傲的。

外婆和外公结婚后,免不了要受婆婆的气,好在外婆是个聪明厉害的角。她婆婆骂她时,她从来不是低眉顺眼,都是昂着头顶回去。以致她婆婆常说她一个人长了三张嘴,外婆则说三张也厉害不过你们,你们都已经冤死一个,我可不是轻易能死的。

后来,大舅出生,外公的爹生病了,又赶上饥荒没吃的,外公的娘就领着弟弟妹妹们回了后山。

据说外公的娘是一个从口外以一旦粮食卖回口里的绝色女子,当年骑着瘦洵的毛驴,一路东行,嫁给了外公的爹。

外公的爹把这个从口外买回的媳妇当宝一样是宠爱着,从来不让她的娘下地干活,他的娘一直是十指葱茏白皙,面容始终姣好。

外公和他娘就是因为他爹的去世后来成了不容彼此的敌人。

后来一直到我外公过世,这个做母亲的都没有放下恨意,到底是恩怨太深还是亲情寡淡,都说不好。

终究的原因还是他的娘说好回后山避一段时间,结果到死也没有回去。他爹病重的时候想他的娘和弟弟妹妹们。外公一封信接着一封信打回口外,他的娘就是不回去,连弟弟妹妹们也不让回去。

外公和外婆一直伺候着他爹咽下最后一口气,料理完后事后外公本来打算带着外婆和孩子来找他的娘。谁知道外婆在这个时候怀孕了,这一次外婆差点要了命。

怀孕后的外婆得了乳病,奶疼的不能动,外婆说那疼痛仿佛成群的蜜蜂在扎,火辣辣刺着心的疼,后来这个奶就化了脓,外婆整日靠在炕上的墙边,疼痛折磨着她,所有的人都说她活不久了,外婆就那样一日一日等死。疼的实在厉害的时候她就去外面找个碎玻璃碴子自己划开口子,绿脓淌出来,外婆把铁锹堵在心口,她恨不得下一刻就死去。可是肚子越来越大,奶疼的钻心一样,稠绿的脓液流了一茬又一茬。十月怀胎,孩子生出来了,外婆得奶疼也好了,十个月奶疼的罪总算受完了,命是捡回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外婆后来是不怎么待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的母亲。她从小没读过一天书,成天因为淘气被外婆打骂,九岁开始给大集体放猪。只要外婆在家,母亲就没有一会玩的缝隙,母亲常说,她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外婆回山西,外婆走后,外公什么也不用她做?她经常玩一会跑回去问?大,需要我做什么?外公说去玩,啥也不用做。可惜那最爱她的人却早早离世。

就是在我的母亲十个月的时候,外公领着外婆来找他那狠心绝情的母亲,很快外公就在那一明一暗的男人们的踪影里明了,为什么她的母亲不愿意见父亲最后一面。就此关于绝情与道德的母子战争一直持续到我外公去世。

我清楚的记得在外公去世很多年后,他那小脚的母亲都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她病重的时候我们站在脚地上玩,她都有力气起来踮着小脚追着我们打。

我的记忆里是极不喜欢那个老太太的。

外婆和外公共同经历了战争饥荒大集体人民公社,总算熬到了好日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又都变了。

在这期间外公去山西下过煤窑在吉兰泰挖过盐当过大集体的生产队长照顾过下乡的知识青年。

包产到户后,外公凭着他睿智果敢能言善辨的本事盖起来了三间新房,他们搬出那黑黢黢的窑家时一家人也曾无限的欢喜过。

可是,没几天,外公就病倒了,食道癌晚期,人到最后消瘦的脱行,他走的时候才只有五十四岁。

我一直记着他那镶着金牙的暖暖的浅笑,温暖精明的笑容里都是繁华沧桑的苦难和坚韧。

外公去世后,四岁的我就被送去了外婆家,和外婆相依为命。在外面常年打工的舅舅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几天,外公去世前盖下的大院里常年空落落的就只有我们两个。白天我陪着外婆在地里除草拔菜,毒辣辣的日头晒得都要把人化掉了,村里的人都回去了,我还坐在地头等着永远干不完活的外婆。寒来暑往,一冬一夏,她都是一个人种地锄草收割放牛喂猪。

得空的时候给我缝布娃娃,七月十五给我捏面人,清明节给我捏寒燕。尤其那七月十五的面人那个时候在外婆的村里我是唯一一个拥有这样稀罕东西的,看着其他小伙伴羡慕的神情,我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每天晚上她都要给我讲故事,鬼子怎样杀人老百姓怎样逃命还有一些离奇古怪的鬼神魑魅她都讲。

天一暗下来,外婆就会拨亮那盏青豆一样星昏般的油灯,叫我快点脱衣服,然后躺下去,她就使劲一吹,灯灭了,屋里黑黝黝的,清冷的月光挂在天际的时候外婆的故事也快讲完了,我困的迷迷糊糊。

有的时候外婆讲外公,我其实很害怕,我总觉得外公并没有走远,他就站在窗户下面,可能随时会推门进来。我那个时候害怕的时候就把头闷在被子里,直到喘不上气来才出来。

许多年后外婆也说,外公刚过世的那些年,她也老觉得外公就在窗户下面,鞠着手朝里望。

母亲也这样说过,她说每到晚上她就不敢看那黑隐隐的玻璃,她觉得外公在外面笑着看她。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太想念一个人,才害怕到极致,想念伴随着恐惧,就是人间对冥界的思念。

外公的坟就在村子后面的梁上,我一直都没有去过,家里有讲究,不让女儿上坟,所以不管母亲多么的想念她的父亲她都是在十字路口望着外公坟地的方向哭泣。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厂中上初一,有一天晚上实在饿的不行,就骑车回了外婆家,大概有七八里路程,我飞一样的骑回去。看见二舅妈的灯亮着,而外婆的屋里黑黢黢,我问二舅妈外婆去哪了?她说不知道,也没有理我,我就一个人躺在外婆的小屋里等,可是很晚了外婆也没回来。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想着是不是外婆被她给我讲的红眼狐狸给吃掉了,然后变成了狐狸,到处去吸人血。想着想着就害怕的更厉害,也不敢回学校,就开始哭。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突然有人推门,我猛的坐起来,我吓了一跳,外婆也吓了一跳。她说你回来怎么不去找我?饿了吗?我没说话,在黑暗里望着她,我不知道她是我的外婆还是红眼狐狸变的吸人血的老妖怪。外婆说怎么不说话?我去前院你四姥姥家串门。我说我饿了,她就点了油灯,给我烙饼,还给我炒了一碗蚕豆。吃完睡下后,外婆说,过段时间外婆要出门了,你也不能来了,我说你去哪里?她说去做保姆。

我时常想起那个夜晚,一弯眉月挂在天际,我骑着单车气喘吁吁的赶回外婆家。白炽灯下亲戚的冷淡,外婆黑黢黢的屋子,我在炕上一个人流泪想象着被红眼狐狸吃掉的外婆,深夜里散着麦香的饼子虎皮色的炒蚕豆还有外婆的温情。

我当时并不知道,其实那天晚上她不是去串门,她是去吐诉她心里的苦。外公走了有近十年,她一个人苦里难里的过来,现在儿媳容不下她,她谁家也不愿意去,决定自谋生路。

很快,她就真的去做了几年保姆。

后来,她就照顾孙子们,一个接一个的照顾。

再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外婆也老了。

我有时候问她,外公那么早就离开了,你为什么一直不找?一个人过得那么艰难。

外婆说,再也遇不见你的外公了,跟你外公过日子吵过嘴打过架,却从来没受过委屈。你的外公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知道什么时候保护老婆。那个年代,人人都受婆婆的气,记得有一年,我的婆婆给了我一双烂了的羊毛线袜子。我穿着割麦子,一个秋天下来,就破的不成样子了,婆婆指着鼻子骂我费东西。我哭着去地里,骂你的外公,晚上,你的外公去找他妈,和她妈说以后你不要给她东西,给了就不要骂她。就这么短短几句话,外婆却一直记着。

我还记得外婆常常讲外公脾气格外的大,刚结婚的一年,外公进城买了一斤红辣椒,那个年代算是稀罕的东西了。谁知道那天很巧村里也来个走货郎卖辣椒的,外婆也买了一斤。本来外公想回去让外婆高兴,却不料外婆说你买的不如我的好,说完高兴的笑。一转头外公已经把他从城里买的一斤辣椒端起锅倒进灶台里。转眼间满屋的辣椒烟,呛的人睁不开眼,外婆抱着一岁的大舅跑去村外哭,哭完了回家继续过日子。每次外婆讲着讲着就骂外公脾气大,而我心里乐开了花,原来十几岁的外公那样可爱。

外婆经常和我说,你嫁个男人不能是软弱无能的,他一定得能保护你,不然你一辈子受的都是委屈。

我想起一句诗,酸酸的,可是也只有她能表达外婆对外公三十多年的守候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而如今的外婆已经八十多岁,除了耳朵背了许多,身体硬朗的很。眼不花,腿不疼,那年找中医号脉,说她心脏好血压稳。

她现在每天都忙得马不停蹄,她在绣花鞋垫,一双一双绣了很多年。

大概是一生都在健行,所以老来无病无灾。

她一生不惧虎狼虫蛇,不怕恶人劣势,嫉恶如仇又以德报怨,见识宽广又洞察人心,只担心家不和,事不兴。

在她身上我深深感受到那庞大的家族滋养的见识情怀和霸道矫情,都不是小门小户学的来的。

愿她一直都是那个矫情霸道健行善良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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