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会融化的夏夏天 连载小说
锦瑟常常做一个梦,在梦里,她置身于柔美的江南水乡中,划桨摇船,低头拨莲子,侧眉吟南调,而欢快的最后,却被四周疯长的水草层层侵袭包裹,那样真实的窒息无力感让她恐惧地要死,她挣扎不出来,奋力的想要挣脱这绝望的死亡,而濒死的喘息却大声大声敲打着心间,在耳畔回响。
锦瑟被这连日来的噩梦惊醒,从睡梦中醒来,胡乱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勉强镇定下来,身侧是空着的软床,宽大而奢华的欧式卧室里满是冰冷的气息,毫无人烟温馨,滴答滴答......墙上的梨花挂钟发着清脆的声响,在这黑夜中格外清晰,已是半夜四点了。
锦瑟嫁过来已经一月有余,而他名义上的丈夫,顾祁年,她见得次数也是寥寥无几,时日一长,顾家的下人也渐渐瞧出些许端倪,只是碍于森严家规明里不敢表露什么,但是暗地里锦瑟已经在不经意间听了好几次。
无非是大少爷是先进知识分子,读书人,哪里瞧得上这样的包办婚姻。
这傅锦瑟容貌平平,人也木讷,整个不讨喜,哪里讨得了少爷的欢心。
可是锦瑟不敢奢求那么多,只要她能在顾家有个容身之地,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爱情这种东西,她从不敢奢望。
清晨,不等娘家带的丫头翠枝带来水洗漱,锦瑟早早的收拾妥当,她的陪嫁东西不少,无非是不能掉了傅家的颜面档次,可锦瑟朴素惯了,穿上绫罗绸缎总是浑身别扭不堪,她习惯性的换上一套极素净的淡蓝丝绒旗袍,琵琶襟的款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连纹饰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道凤尾花,朴素的仿佛不能在别人眼中多停留一分半刻钟,下一秒就随风消散了去。
翠枝照旧蹙了眉:“少奶奶,您现在总得穿些符合自己身份的衣服来,万不能自降身价。”
锦瑟摇摇头,声音纤细却透露着几分坚定:“符不符合身份,也只是看人罢了。”
翠枝无奈,连说带做勉强给锦瑟套了几件首饰,尤其是那手腕上的红珊瑚手钏,衬得锦瑟淡白纤细的手腕莹白红润,真是好看,这是成亲前家里临时置办的,锦瑟呆呆抚摸着那莹润的光泽,一时失了神。
母亲在楼下看报,锦瑟从下人手中奉了茶端上前:“母亲,久看伤眼,喝杯茶歇歇吧。”
顾李氏不悦蹙眉,细眉淡淡扫视锦瑟身上,含着威严:“这才成亲多久,祁年就日日不归,你作为妻子,也是一大失职。”
“母亲,都是锦瑟的错。”锦瑟敛眉。
“你出身虽寒微,可既然老爷都不说什么,我也没什么过分挑剔的,但是若祁年依旧这样,我也该考虑听从祁年的心声了。”
锦瑟心里一紧,端着茶的手不经意抖了抖。
锦瑟到了新环境,每日有轻微的失眠,所以那一日当她辗转难眠时,床边有蹑手蹑脚的细微之声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她突兀的从床上坐起倒是把那身影吓了一跳,是她久未谋面的丈夫,锦瑟慌忙下了床,由于动作太过急促踉踉跄跄好几下才稳住身子去开灯,啪的一声,灯光太过亮眼锦瑟半天才适应过来,她笨拙地讨好他:“我打水去给你洗漱。”
顾祁年本是在一边站立平静注视着她,她不习惯穿着西式睡衣入睡,所以身上依旧是保守单调的中式单衣,脸上的小心翼翼与拘谨无不彰显着她的格格不入。
锦瑟见他半天没反应,棱角分明的脸上说不出是喜是怒,她有些僵硬地挺直脊背,整个背影有些滑稽可笑。
可顾祁年却并不开心,或许是不满这份素未谋面的包办婚姻,顾祁年毫不留情地在新婚之夜丢下新娘跑去大世界,他想给她羞辱,是她的出现,剥夺了他的自由,而这对于他,是莫大的耻辱。
“算了,这些都是下人干的。”
他的声音低沉,自顾自坐在床畔脱鞋宽衣,锦瑟还是第一次与他有这样亲密的接触。
她喃喃道:“母亲说过,夫为妻纲,作为妻子,就要无条件的服从丈夫,照顾丈夫。”
顾祁年听着这话心中冒出无名火来,他向来是进步青年,熟知李大钊,梁启超的思想,对国外的自由平等也有一定的理解,可偏偏自己的妻子骨子里是那样的封建守旧,打断了他对之前的所有设想,他腾的起身,刚毅的轮廓上笼罩着一层暗暗阴影,锦瑟眼见他要走,又急又慌,下意识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有些语无伦次:“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你说出来,我一定改。”
顾祁年心中突然狠狠地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他这才回身仔细打量她,她的身子非常纤细单薄,裹着单衣依旧纤弱无力,她并不好看,有些营养不良,但是那一双眼睛,清澈灵动,一下子把整个人注活了一般,像是幼鹿一样,带着依恋与祈求。
不知怎地,顾祁年顿住步伐重新坐回了床侧,锦瑟呆呆站在那里,不知道要怎么办。
顾祁年自顾自脱衣上床,临睡前看了锦瑟一眼,剑眉轻轻上挑:“还不睡么?”
锦瑟脸红心跳笨拙爬上了床,锦瑟又一次失眠了,她的丈夫此刻在她身边憨然入眠,他的睡姿很安静,背对着她,呼吸一下下均匀绵长,他的丈夫,是她看过最好看的男子,她突然觉得,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
锦瑟这一夜睡的很香,醒来时已是天亮,翠枝喜滋滋上前给锦瑟梳妆打扮:“姑爷在楼下用餐了呢,少奶奶一会儿下去,时日还早。”
锦瑟羞红了脸,锦瑟下去吃饭,母亲脸上对她也是难得露出了笑意,而顾祁年特别殷勤,不时给她夹菜,用宠溺的眼神温柔注视她,这让她受宠若惊,傅老爷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宽慰许多。
顾祁年回到卧室换了一身深色的马甲西装,内里搭配白衬衣,束斜纹渐变色的暗红领带,整个人绅士十足,锦瑟想要接过他换的衣物,顾祁年不着痕迹退开些许,锦瑟愣了愣,才发现他看向她的眼神极为淡漠,缥缈如空气,疏离的如同陌生人一般,和方才的亲昵完全不同。
锦瑟也不敢说什么,僵硬站在那里低着头,顾祁年淡淡道:“这段时日,学校有些事,我就不回来了。”
“嗯。”锦瑟突然有些难过。
他就那样走了,仿佛她不存在一般,脚步没有半步停留。
锦瑟在靠近父亲书房的地方隐约听见争吵,瞧见四下无人,不由得停下脚步。
“你不能忤逆我,这段时日我竞选上海市参事,多少人人虎视眈眈盯着我,要看着我下台。”
“可是父亲,你不能拿你儿子的婚姻来谋划前程。”
是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
“反正那傅丫头你已经娶了,日后你想娶多少女人我放手不管。”
“父亲,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顾祁年低低咆哮,愤怒盯着父亲。
“我总有一天要和她离婚的......”
“你敢!”
他们接下来说的什么锦瑟再没听到,她失魂落魄回到卧室,脸色惨白惨白,原来,他娶她是那般不情不愿,原来只是因为父亲的强迫,原来,他是厌弃她的。
记忆的碎片渐渐清晰,拼凑起来的真相又是那般残忍血腥。
因为这竞选,父亲怕对手拿自己儿子的姻亲名誉做文章,才同意锦瑟过门。
原来,这幸福,终究是勉强得来的。
锦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母亲,你告诉锦儿,锦儿该怎么做?
接下来的十几天锦瑟再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父亲一直忙着生意上的事,最近从德国新订购了几台纺纱机器,需要查收验货,进厂更新,而母亲日日和一群牌友不分日夜的打马牌,每每一桌的残骸狼藉不堪,锦瑟收拾收拾却换来顾李氏的冷嘲热讽:都是下人做的,你殷勤个什么劲儿?”
锦瑟涨红了脸:“母亲,锦瑟闲着也是闲着。”
顾李氏意味深长瞄了她一眼:“以后闲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顾祁年日日流连上海各个舞厅的流言便是在这时开始风言风语传进锦瑟的耳朵,人人看着锦瑟的目光好像多多了一点怜悯与施舍,锦瑟讨厌那样的目光,她蹲在桌牌下,把头环入膝盖,桌子上还有半包万宝路的香烟,上面画着极妩媚的卷发时髦女子,两指擒着烟,眼神甚是魅惑迷离。
锦瑟尝试着点烟抽了一小口,却呛得不行,锦瑟把烟又扔了。
那一天极不寻常,锦瑟向来活动的范围很小,她刚走下楼梯,一群着灰呢料的军人荷枪实弹的把顾宅围的水泄不通,顾李氏和锦瑟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说不出话来,顾老爷听到消息急忙从书房过来大声呵斥:“不知周司令是什么意思,不问缘由私闯我堂堂上海参事府邸?”
带头的人一脸凶相,目光不怀好意扫视了锦瑟一眼,恶狠狠道:“我呸,顾寅行,你的上海港口私运物品给旧党张勋,我们怀疑你有不轨之心!”
“你这样说,有什么证据让我傅某心服口服?”顾寅行深知自己和周鳌国是死对头,对方肯定是一心想往死里整自己,虽然心有愤懑面上却依旧强硬。
“哼,证据?你就等着吧。”带头的人一扭脖子挥手示意,“把他给我抓起来!” 眼看着上来三四个士兵要将老爷抓走,顾李氏哪里舍得,上前就欲阻止他们抓人。那人都是凶神恶煞,眼看着正欲推开顾李氏,锦瑟突然闪身挡住母亲,自己被一股大力推得踉跄直直撞入玻璃茶几上的灯盏上,一股钝疼蔓延开来,锦瑟感到一股温热顺着额头蔓延模糊了视线,顾李氏吓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锦瑟勉强支起身来,就听见嘭的一声,顾祁年上前紧攥着推搡她们的军人前襟,一拳用力狠狠打下去,登时把那人打得眼冒金星鼻血直流,锦瑟泪眼朦胧看着,听见父亲焦急唤他:“明绍,不可莽撞。”
那带头的人挥手示意手下的人后退,笑的极为阴险:“哟,这少爷脾气就是不一般啊!”
“打女人的男人,卑鄙!”顾祁年眉敛的极深,素日平淡的眸也带着浓浓怒火,散发着深深的阴森气息。
“哼,暗中搞勾结,我让你们嘴硬吃不了兜着走!”带头的人恶狠狠吐出一句话。
顾祁年不屑睨着他,眸色深沉,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讥笑:“是吗?莫须有的罪名就能把上海政府官员弄下台也未免太小瞧我们顾家,若真有这回事儿,我们供认不讳,若是没有,我顾祁年必定要和淞沪警备司令好好说个清楚明白!”
顾祁年说着,伸出手极淡定示意他把自己带走,那人一听到淞沪警备司令吓了一跳,如若顾家真和警备司令有牵连,他倒是真有所顾忌了。
察觉到他们的犹豫不决,顾祁年低沉语气吩咐下人:“送客。”
那人思虑再三,不甘心瞥了他们一眼,一挥手带着手下愤愤离去。
锦瑟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在卧室里,顾祁年拿着酒精纱布给锦瑟额头消毒,锦瑟疼的大大的眼睛盈满泪,朦胧中感觉身体前方倾下一片阴影,额上传来一阵清凉。
“还疼吗?”顾祁年小心前倾着身子在锦瑟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呵气,语气轻柔,连面庞似乎都染上些许温柔。
顾祁年低低的声音传来:“是我不对,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没能及时担起责任。”他在向她道歉,锦瑟呆呆的摇摇头,他轻轻的笑了,半抿的嘴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眉目深沉。
锦瑟仿佛仿佛觉得有阳光笼罩住全身,那样温暖,让人着迷,眼见顾祁年欲走,锦瑟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角,可怜兮兮:“你能多回回家吗?”
是的,她想他多待在家里。
顾祁年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他转过身来,衣袖浮动一片冰冷,眼里没有丝毫笑意,他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歉疚,无奈,种种感情交汇在一起,唯独没有爱,顾祁年伸手欲扳开锦瑟紧紧攥的手,锦瑟倔强摇头,头上蒙着纱布用蒙着雾气的无辜眼睛可怜兮兮看着他。
“锦瑟,不要这样。”她越是这样,顾祁年越是愧疚,更不敢面对她,“是我愧对于你。”他的声音喑哑,语调极慢极缓,“如果我们分开,或许,这样对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锦瑟的眼泪哒吧哒吧滚落,顾祁年伸出指腹替她拭泪,锦瑟泪流的更凶,她只是重复:“你多回家就好,别的,锦瑟都不管,真的。”
怕他不相信,她更加着急的重复,泪珠的温度灼痛了顾祁年的心,他有些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