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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东野圭吾三部人性之作

来源:花图问答

“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   ——唐泽雪穗

大约半年前,我看完了《白夜行》,时隔半年后我又看了东野圭吾的《幻夜》和《嫌疑人X的献身》。这三部小说常常被人们同时提起,被拿来讨论和比较。虽然它们表面上都是以犯罪和推理为题材,但我想它们本质上讲的是三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而且在我心里,后两部远远达不到《白夜行》的水准。

看完《白夜行》的时候,我完全陷入一种浑身战栗无法自拔的震撼当中,后来再看《嫌疑人X的献身》和《幻夜》,也就觉得不过如此。那感觉就像你生命中曾遇到某个人,于是,别人就显得不过如此了。

有时候作家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把同样的材料做出完全不一样的味道,只要他愿意且有足够的水平,地狱可以变成天堂,天堂也可以堕为地狱,你走进他为你构建的世界,从此悲喜哭笑,都在这个世界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东野圭吾是伟大的小说家。他守着犯罪与破案的题材,却描绘了三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要说三部里面最不同的,那毫无疑问,是《嫌疑人X的献身》。其他两部可以贴上人们常常描述东野圭吾作品的字眼:“绝望”、“哀恸”、“人性的扭曲”,然而《嫌疑人X的献身》却并不是。这是一部温暖之作,是一部希望之作,即使悲剧的结局也不能改变这一本质。石神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为了保护所爱的人去犯罪,心甘情愿,没有一丝别的目的,他的心里只有对靖子的爱,装不下其它任何肮脏和扭曲。而靖子更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她的痛苦只是来源于失手错杀人的恐惧和看到石神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保护她的愧疚,这感觉痛苦吗?痛苦,但怎么能和雪穗的痛苦相比呢。靖子最后向警方自首了,石神所做的一切都付诸东流,最后一幕石神咆哮哀嚎的时候所有人恐怕都感到万箭穿心的痛。但是,这结局是如此合理,靖子只是一个未经历过真正噩梦的普普通通的人啊,你能要求她狠下心来看着爱她的人为她做尽这世上不可思议之事,为她抵罪被处以死刑,然后她自己高高兴兴嫁给别人幸福地过下去吗?她当然做不到,与其一生受尽愧疚和痛苦的折磨,她选择现在去自首,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良心上的安宁。其实,像石神这么聪明的人,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同样的情节,雪穗能够做到毫无反应,但靖子做不到。这也就是为什么雪穗是痛苦和绝望的,而靖子是幸福的。她正直、单纯、善良、向往美好的爱情,真实地活在这个世上,被石神伟大的爱保护着,就算最后一个可能会增加她人生痛苦程度的选择——背负着对石神的愧疚和良心上的折磨继续活着,也被她彻底抛弃了,她选择了坦荡,选择了去自首,她的精神从未真正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看完《嫌疑人X的献身》时候我正在火车上,听到了故事落幕时的心碎,但我的感觉还是非常好。真的,因为人性里有温暖,故事里有希望。

但是看《白夜行》和《幻夜》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好了。

这两部作品是如此的像,有人认为《幻夜》是《白夜行》的续集,有人认为是东野圭吾尝到了写犯罪与人性题材的甜头,于是拿一模一样的故事换不同的人名又写了一部。我是先看《白夜行》后看《幻夜》的,而这实在是非常影响阅读后一部时的体验,简言之——“被剧透一脸”,每看到一个人遭遇不幸就同时明白了背后犯罪事件的时间、地点、人物和犯罪手法。当然这不是给《幻夜》负面评价的理由,如果先看《幻夜》再看《白夜行》,我不知道是否会觉得后者索然无味。然而无所谓了,反正推理只是东野圭吾显示自己炫酷逻辑和写作技能的一个手段而已,他写的是人性。

关于《幻夜》里的美冬究竟是不是《白夜行》里的雪穗,一直以来众说纷纭,连作者都说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但我想他心里应该是偏向于“是”的,否则不会在《幻夜》里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出关联性的暗示(或者说明示)。

《幻夜》里有太多《白夜行》的元素,比如《飘》的主人公郝思嘉、名叫White Night的时尚精品店等等,这都已经是赤裸裸的明示。往深层次里看,其实《幻夜》里的犯罪事件与《白夜行》是一脉相承的:杀死曾我前雅也与美冬讨论使用哪种毒气,美冬说到了氰化钾和硫酸的反应,当时雅也惊讶她怎么会懂得这些,而这两种化学品正是《白夜行》里桐原杀死今枝时所使用的方法;美冬让雅也和赖江亲近,从而拍下证明赖江搞婚外情的证据,在《白夜行》里雪穗也是拍下了诚出轨的照片,才成功地以受害者的身份从这段婚姻中抽身而退;《白夜行》里雪穗和桐原设计了一场绑架拍裸照的戏码,成功从菊池文彦那里拿回了对桐原不利的照片证据,摆脱了文彦这个麻烦,而《幻夜》里,美冬如法炮制,成功怀柔了青江;还有,在《幻夜》里美冬要求雅也把曾我的尸体肢解然后装进旅行箱带走,剖尸的过程给雅也造成了无法愈合的心理创伤,美冬为什么一定要用分尸这种极端变态又耗时耗力的方法呢?我想,那是因为在《白夜行》里桐原杀死松浦之后,他们只是将松浦的尸体埋在雪穗养母家的院子里,而后来被雪穗的养母发现尸体,甚至被警察看出端倪,最终桐原也因此而丧命,因此雪穗(美冬)绝不会再用埋尸的方法,在《幻夜》里她用了更稳妥的办法——分尸然后抛尸。

但如果不是他这些刻意的连接,我想我一点都不会认为美冬就是雪穗。虽然她们都是披着美丽外表的魔鬼,世人面前鲜亮耀眼,背地里面吃人吸血,但她们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那只能解释为有什么事情改变了雪穗的心性和气质,让她变成了美冬的样子。

美冬不及雪穗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幻夜》不及《白夜行》的地方,就在于前者都有点用力过猛。

《白夜行》时间跨度大约有20年,在这二十年间雪穗上学、毕业、结婚、开店、离婚、再婚,生活节奏就像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她待人温柔体贴,见过她、与她有过接触的人都对她喜爱有加、赞不绝口,虽然这一切都是虚假的面具,但她认真地、仔细地、丝丝入扣地维护着这面具,完美地经营着给别人营造的假象。对她有所怀疑,有所抵触的人都被她一一不着痕迹地拉拢或者除掉(当然除了刑警世垣,犯罪小说里总得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警察)。

但在《幻夜》里,不到10年的时间,美冬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弱女子”变成了一手遮天的女王,且不说她上位的情节和节奏快得令人难以信服,关键是她飞过去之后身后留下了无数破绽与负面评价,凡是与她有过深入接触的人,很多都感受到了她的怪异。她利用过的浜中被她用果断而粗暴的方式抛弃,于是浜中一直都知道美冬撒下的弥天大谎和她背后的丑恶嘴脸;她丈夫的姐姐赖江一直对她怀有芥蒂,她应对的方式只是抓住赖江的把柄以防赖江给她找麻烦;最后她最精心经营的一个受骗者——水原雅也——也发现了她的秘密,甚至她那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丈夫,也开始觉得美冬不真实,开始“觉得自己娶了一个可怕的女人”。

如果她们不是同一个人,那么美冬骗人的水平比雪穗差远了。

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桐原死后,雪穗丧失了所有的耐心。

虽然在《白夜行》里作恶多端,但始终对雪穗恨不起来,她是可怜的孩子,或许从尚未懂事开始,恐惧和黑暗就笼罩了她的生活,给她尚未展开的人生烙上了仇恨和扭曲的烙印。她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爱任何人,除了桐原。因为桐原是唯一懂她的人,唯一知道一切并且永远和她站在一起的人。

桐原更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他的人生本来远远不该是这样。他那么聪明,那么果断,在数理和计算机方面拥有过人的天赋,如果他的生命中没有雪穗,一定会放出更加夺目的光芒,而不是一生都在黑暗的通风管中爬行。

桐原是被雪穗利用吗?像《幻夜》里雅也那样?

我倒不认为是如此。桐原很有魄力,有很多事情都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比如在友彦家的时候决定以在尸体内射精的方法帮助友彦脱离不利境地),他与雪穗像是共享着一个内心世界,他们完全了解彼此,可以毫无摩擦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相互配合。他们就像一个灵魂分出的两个身子,彼此完全相通相融,没有谁在欺骗谁,也没有谁在控制谁。因为他们一样强大。

在《幻夜》里,雅也只是美冬众多欺骗过、利用过的人里面的一个而已,除了被利用的时间更长一点、结局更惨一点,没有别的任何不同。他一直不理解美冬的所作所为,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受美冬的指示或者诱引。他的内心虽然经历了天翻地覆的痛苦,但依然是简单的,因为东野圭吾把他的心理过程全部直白地在纸上描绘了出来,而真正复杂的内心世界是描绘不出来的,东野君也不会描绘,比如雪穗,比如桐原,比如美冬。

雪穗曾经亲手给桐原缝了绣着“RK”(桐原亮司姓名缩写)的袋子,桐原杀了松浦以后雪穗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让他把尸体埋在自家院子里,她开的店叫“R&Y”,如果只把桐原当成一个利用的工具,这些事情她是没有必要做的。美冬就是一个标准的例子,她给雅也的只有钱、性和嘴上无穷无尽的谎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瓜葛。但有人也会说,雪穗是心机极深的人,她知道对于桐原这么聪明的人,不能只是嘴上欺骗,也要用实际行动去收服。那我们就来看看桐原不在场的时候,江利子和雪穗曾经说起大江初中那些爱偷窥的男生,江利子说:“那些人上的学校,不是烂的要命吗?要是我,绝对不会进那种学校。”之后雪穗说:“可是,其中有些人可能是不得已。”,“像是因为家境等等的”,这话显然是在为桐原说话,因为桐原也在大江初中上学,如果雪穗只是利用桐原而毫无感情,她没必要在毫不知情的江利子面前说这样的话。而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桐原和雪穗都曾在别人面前提起“白夜”的概念,他们的话明显在说对方是自己唯一的太阳,那么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们真的是对方的太阳,要么雪穗欺骗桐原,让他以为他们是彼此的太阳。如果事实是后者,那么雪穗完全没有必要在无关的店员面前说这番话,店员与桐原并不相识,她说的话也不可能传到桐原耳朵里,她没必要在别人面前这样多此一举地说起对桐原的谎话——况且还是这么奇怪的、常人无法理解的话。事实只能是,她说话并非想让桐原听,她在说给自己听。而在《幻夜》里,美冬从没有在旁人面前提起过任何跟雅也有关的话。

还有,最为经典的结尾一幕。《白夜行》和《幻夜》的结局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如此雷同。在她最光芒耀眼的那天,为她做最多事情的那个男人死了,所有对她不利的线索全部被切断。而雪穗和美冬的反应,却是完全不同的,美冬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娇媚、幸福地对着丈夫微笑,伪装得天衣无缝;而雪穗“像人偶般面无表情”、“冰冷地回答”、“一次都没有回头”,这反应不太符合雪穗平时温柔、体贴、周到的风格,是她伪装的水平不够高吗?当然不是,我上文已经说过雪穗是一个远远超出美冬的欺骗者,但是她依然在桐原死的那一瞬间被狠狠刺了一刀,直刺到她心底里仅剩的那点还未腐烂黑化的地方,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痛,感觉到了慌张,于是那张向来完美无缺的面具被撕下,她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失去了那个一直以来与她共生的男人,失去了黑暗里唯一的一点光亮,从此这冰冷的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彻骨的绝望,大抵如此。永远的地狱,大抵如此。

或许,桐原死了,白夜才变成了幻夜。

雪穗不再在乎任何东西,她以另外一个身份——美冬再次行走在这世界上,毁灭一切,夺取一切。美冬的成功很大一半都是用身体换来的,跟她有过接触的男性,无一不被她用性收服。但《白夜行》里的雪穗其实并没有把性当成一种有力的武器,她只是像一个普通的女性那样,从头到尾只与两任丈夫主动发生过关系。唯一运用过美色吸引的地方是养母葬礼后对一成的诱引。可以说,她聪慧绝顶,无所不用其极,却始终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性吸引力去控制男性。她甚至不愿意用口和手来向男性表达爱意(她应该是只给桐原用过手)。有了美冬彻彻底底的对比,我才发现雪穗居然一直有自己的底线和坚守。

美冬说她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创伤,她只是在不断学习生存方式。我想她说的是真话,即使她就是曾经的雪穗,她也已经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变得更加无所顾忌,丧失全部的耐心,她用尽一切手段摧毁和报复,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桐原死的时候,雪穗也一起死了。就像小说最后那句话,“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

后记:

东野圭吾是当之无愧的大家。

看完《白夜行》以后,我就由衷地这样想。我从不知道小说还可以这么写——故事从不同人物的视角中逐渐展开,却唯独没有对两位主角的任何一句心理描写。故事的两个灵魂人物时刻共生,却从未出现在同一个场景中(除了最后桐原死的时候)。就好像他本来想描绘一棵树,却不用颜色直接画树的形状,而是把周围全部填满,最后让读者看出树本身的形状。这样的画法给了人们太多的想象空间,于是人们说,有100个人读《白夜行》,就会读出100个不同的故事。而这正是《白夜行》无与伦比的、令人惊叹的魅力所在。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文学作品不能纯粹地只写黑暗。因为文学作品需要表达一些对人们有用的、有意义的东西,而显然纯粹的黑暗和绝望并没有这种作用。但东野圭吾偏偏就这样做,《幻夜》是一部完完全全的绝望之作。这恐怕也是人们诟病《幻夜》的原因之一,人们直至结尾都没能搞懂美冬到底在追求什么,除了糟糕的心情和不寒而栗的震撼也就没剩什么读后感了。但我依然很敬佩东野圭吾,敬佩他能够这样写的勇气和能力,还有他的作品中能收能放的人生态度。End.